114.一一四

“師父。”曲臨寒腆着張臉, 笑嘻嘻地遞給趙洛懿一碗粥。

趙洛懿接過來就給了李蒙。

李蒙稍稍蹙了蹙眉,心有不悅,卻一言不發, 接了過來。

到底跟吃的沒仇, 趕了一天路, 路遇店鋪就吃, 沒有就不吃。這上頓不接下頓的日子, 對李蒙少爺而言,實是一番苦差。

偏偏倆人都不熟,雖說曲臨寒與自己年紀不分上下, 但李蒙就看不得他略帶討好的嘴臉,父親說過, 這樣的人最不可全副身心相托, 一遇上個“利”字兒, 就不好說。

吃了飯,曲臨寒去找水刷炊具, 屋裡,趙洛懿彎着腰在理牀鋪。

屋裡漏風,李蒙兩手揣在袖子裡,目不轉睛盯着趙洛懿看。

男人身形魁梧,前幾日李蒙也曾偷偷觀察他的舉止, 他爲人冷漠寡情, 說話甚少, 凡開口多是指使曲臨寒做事。趙洛懿是曲臨寒的師父, 想必二人之間如此相處已是常態, 倒是不像作僞。

“你教過我武功?什麼樣兒的?拳腳功夫?”李蒙隨隨便便比劃了兩下,腳在門檻上絆得差點一個狗啃, 連忙扶住門站好。

趙洛懿長臂一伸,把牀單掃平,沒搭理李蒙。

自從出了門,這冤枉的假媳婦兒對李蒙便不鹹不淡了起來。也不說要讓他對自己服服帖帖,哎,倆人本就沒什麼關係。李蒙仍是覺得不大舒坦。

掃榻畢,趙洛懿便叉開兩腿坐在門檻上抽菸。

李蒙留意到,他有一杆從不離身的煙槍,在已全然黑暗的夜裡亮起一星紅光。

很快煙氣瀰漫開,李蒙有點好奇,但在趙洛懿扭頭看他時,裝作不在意地挪開眼去,問:“沒有燈嗎?怎麼不點?”

趙洛懿不作答。

李蒙也渾不在意,在桌上找了一轉,看見有殘燭半枝,就是不知道火石在哪兒。李蒙想起來,趙洛懿點菸用的火石,過去問他要。

趙洛懿盯着李蒙看,直把李蒙看得心底發毛,道:“做什麼?”

“過來。”趙洛懿語氣冷硬,帶着讓人難以抗拒的強勢。

李蒙想了又想,想這一路上跑也沒發跑,這時不低頭,白和人起爭執,卻也不划算,便坐到趙洛懿旁邊去。

一霎時,趙洛懿虎撲一般,煙槍橫過李蒙腦後,煙桿勾住了他的脖子。

李蒙凸了眼張嘴想叫,被趙洛懿吻了個結實,脣舌火熱溼潤地交纏片刻,令李蒙腦中頓如雷雨大作,一顆心幾乎從嘴裡跳出。

“都是這麼算,這是規矩。”親完了嘴兒,趙洛懿離開些許,摸出火媒,給李蒙點蠟燭。

火光乍起,溫暖的一點火焰,讓李蒙滿腔怒意平息下去。

接過蠟燭來,李蒙回去放在桌上,他從趙洛懿背後看見,他又悶着個頭抽起煙。李蒙鼻子特靈,不必深嗅,煙氣也是襲人。

那尊背影透出一股寂寥感,李蒙微微攥着拳頭,爬到牀上去,纔剛覺得迷糊,沒入睡時,聽見外面吵鬧。

眼也未睜,李蒙隱約聽見趙洛懿說話的聲音:“都別吵,我徒弟在睡覺。”

頓時說話聲消沒,李蒙翻了個身,當是做夢。

第二天起來,門外三個人圍着一堆火,依然是昨夜吃晚飯的架勢,不過添了四張嘴。站着的一人頗英俊。

“蒙子。”大抵過不去四十的男人朝他揮了揮筷子,旁邊一年輕人神色尷尬地朝李蒙略點頭算招呼。

“蒙兒,起啦,取你的碗來,大師伯帶了上好的犛牛肉,分你。”年紀大些的男子說話時豐潤的兩腮微微顫動。

“去洗臉。”

李蒙扭頭,看見趙洛懿端水過來。

其餘諸人眼內都顯出驚詫,又見趙洛懿親自擰了帕子給李蒙擦臉,扒拉李矇眼角檢視,頓時齊刷刷回頭盯着自己的碗,呼哧呼哧喝粥。

曲臨寒自是從頭到尾不見怪的。

生得好看的是霍連雲,他站着吃飯,咀嚼得越來越慢,彷彿米粥難以下嚥。

“他們是誰?”李蒙自以爲小聲地朝趙洛懿身邊湊,一下子多了這麼多人,反而是平日裡避之不及的趙洛懿最熟悉最可靠。

“閒人,不用管。”趙洛懿冷淡道,取過李蒙手裡空碗,起身。

李蒙看他要去刷碗,連忙跟過去。

當天晚上終於找到城鎮住店,都是兩人住一間,李蒙身無分文,也不好說他要獨住。和趙洛懿睡在一張牀上,起初李蒙緊張得心裡直打鼓。

透過牀帳縫隙,青色武袍退下,底下是精壯健瘦的肌肉,不似書生蒼白,也不很黑,泛着一層油似的光澤。

李蒙喉頭鼓動。

窄腰之下,臀高而挺翹,薄得近乎透明的襯褲下,兩條腿長而結實。腰身略微側過,電光火石之間,李蒙匆匆閉上眼。

撲通——

片刻後燈滅了,李蒙被中一隻手按在心口,吐息紊亂,腦中俱是驅之不散的男人身軀,不覺緊張吞嚥。

糟了,練武之人五感敏銳,一定是聽見了。

李蒙連吸氣都不敢了,就在這時,身邊傳來動靜,李蒙虛虛睜開一隻眼,看見趙洛懿下牀去找什麼東西。

李蒙連忙又閉眼。

“安心睡,不會碰你。”

一股寒意抵在李蒙腰上,冷不防這一下,李蒙差點叫出聲,睜眼好奇一看,原是趙洛懿提了把劍上牀。

“什、什麼?”

那廂趙洛懿已閉上眼,不作答。

兩人中間豎着擺放一柄寶劍,讓李蒙感到寒意的就是劍鞘,看來這“新娘”並非作僞。李蒙稍稍安心了些,卻又感到一絲難以形容的不安,明明這人側臉看去冷淡得近乎疏離,成天沒半點表情,李蒙卻敏銳地察覺到也許他是生了氣。

生氣也沒辦法,小爺又不是出來賣身的,況乎這麼會騙人,騙得過了門,本事了得,誰知此刻是否做戲等着他上鉤?便不去理,前半夜緊張得連腳趾頭都繃得直直的,後半夜抵不過睡意。

缺覺的後果便是,要啓程時還起不來。

趙洛懿把個東倒西歪的李蒙抱在懷裡,給他穿衣提褲子,繫上腰帶。

這麼搖來晃去,李蒙也有點醒了,一看不得了,趙洛懿正蹲着給他穿鞋。

趙洛懿擡頭看了他一眼,想是察覺到他清醒過來。

“別動。”趙洛懿道。

兩隻鞋子穿好,趙洛懿出去打水,李蒙扭頭就看見架上銅鏡裡一張微紅的臉,連忙以手去捏耳朵,燙的。

一路經行十數州縣,李蒙看慣北方,南方山水清秀幽靜,偶或自山間行路,躥出一掛銀白瀑布,讓人眼前一亮。

在山中歇腳時,曲臨寒去打水,哭喪個臉回來,說身上帶的米和肉都被猴子劫了去。

那圓臉的中年男人就樂個不休,打趣趙洛懿:“師弟,沒有我這一路可是不行?”

李蒙這才知道,那圓臉的是趙洛懿的師兄,怎麼這師兄也不管管他師弟嫁給良家少爺的事兒,看來師門之中,風氣不佳。

“走。”

李蒙正想事,不提防後領被趙洛懿一提,拖得他兩步踉蹌,比起四個不認識的,好歹趙洛懿還是認識的。李蒙蹣跚腳步追上去,不知是否錯覺,趙洛懿似放緩了腳步讓他跟上。

晨間漫山遍野都是啁啾的鳥叫聲,朝霞籠罩羞紅的一輪太陽,鼻息間瀰漫着溼潤清新的空氣。李蒙心情隨之放鬆了不少,看着趙洛懿在林間慢慢地走,他彎下腰,從鋪滿地面的樹葉縫隙當中,以修長的手指勾出數塊石頭,捏在掌中。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不會是要換個新鮮地方,來林子裡野合吧?思緒及此,李蒙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趙洛懿沒回頭,徑自走前。

廣袤無邊的林海,那廝真要把他扔在這兒,憑李蒙自己,恐怕得要大半日才走得出去。且看趙洛懿那副疏離的樣,李蒙不禁心頭暗罵自己小人之心,轉念又想,若不是第一次見趙洛懿,他就裝成個美嬌娘,與自己這樣那樣,也不至於腦子裡那些聖賢書俱灰飛煙滅了。

只見趙洛懿擡頭張望。

“看什麼……”李蒙話音未落,只見趙洛懿擡手輕彈,似有什麼東西自手指中發出,他又轉身向另一邊揮手。

“撲撲”數聲間,李蒙疑惑地走近一看,一隻壯碩的大雁在地上撲騰不休,脖子裡發出含糊的叫聲。

天空黑影盤桓不去。

“抓住它。”冷冷的一個聲音從李蒙背後傳來,嚇得李蒙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後趙洛懿已用草繩繫了兩隻肥鴿子。

李蒙這才恍然大悟,趙洛懿是帶他來打幾隻鳥回去做早飯。

猛然一道黑影俯衝下來,直撲到李蒙臉上,李蒙“啊啊”數聲,等回過神,一摸,臉上除了冷汗什麼也沒有,地上兩隻大雁嘀咕着鳥語。

受傷的蹭了蹭另一隻的脖頸,使腦袋拱它。

另一隻緊緊依靠着它,卻不動了。

“這兩隻……就不要了吧。”李蒙猶豫地擡頭看趙洛懿。

“扁毛畜生,倒學起人來了。”趙洛懿嘲道,卻掉轉頭,身形一掠,疾步追趕什麼東西去了。

李蒙看了一眼那對大雁,他們猶自不動地彼此靠着。

遠處,隱約能看見趙洛懿身形,李蒙追上去,一股子血氣讓他精神一凜。

還沒走近,趙洛懿已起身,肩扛一頭鹿,從林中走來,把串在一起的兩隻肥鴿給他。

李蒙只得接了過來。

鹿肉和鴿子足足吃了三天,吃不完的鹿肉被曲臨寒料理過,切割成片,以霍連雲隨身攜帶的鹽醃成肉乾帶着。

有一天傍晚,師徒三人乘船渡江,艄公於船頭唱歌,兩岸青山相對出,帶入江中,江水碧綠,宛如巨大的翡翠,橫亙在天地之間。

“還要走多久?”吃完了飯,曲臨寒出去刷碗,李蒙邊喝趙洛懿分給他的濃茶,邊問他。連日相對,他已經很清楚趙洛懿的脾性,沒指望能得到回答。

“上岸騎馬再走一天。”趙洛懿淡淡道,他大口飲茶,雙腿盤曲,端坐着。舉手投足之間,有一股難言的武莽悍然之氣,這樣一個人,竟被自己錯認成個女的。

李蒙覺得好笑,抿脣埋頭把茶喝乾,遞過碗去。翻身斜靠到窄榻上,窗簾外,不遠處散落着另一艘小船,船上有人吹簫,低沉悽婉的簫聲,與殘陽相映成趣。

隨船身顛簸,李蒙意識模糊起來,磕巴嘴脣犯困起來。

趙洛懿喝完了茶,聽李蒙呼吸,知道他睡着了。

曲臨寒刷碗回來,剛想叫一聲“師父”,彎腰入船內,騰地紅了臉,退出去。

昏暗狹窄的船艙內,趙洛懿手指緩慢地觸碰李蒙的臉,手指抵在李蒙脖頸上,微微屈起。他彎着腰,凝視李蒙片刻,咫尺之間,二人脣近乎貼到一起時,趙洛懿身軀頓住。

“二、二師叔,師父已經歇息了……”曲臨寒話沒說完。

船內走出趙洛懿來,他回身放下船篷竹簾,與霍連雲對視。

“去那邊,師兄幾個有話說。”霍連雲道。

趙洛懿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江水從船底飛速滑過,彷彿想起了什麼,眼神一動。霍連雲施展輕功踏江而去,趙洛懿緊隨其後。

曲臨寒“哎”了兩聲,半隻腳踏出去,即刻醒悟,他那點輕功,恐怕要栽倒江中。曲臨寒縮了縮脖子,拍拍艄公的肩,進船內,剛躺下,就感到脖子一涼,不知道什麼時候李蒙已翻身起來,曲臨寒一張眼,就被李蒙騎跨在腰間,脖子裡冰冷的觸感是一把匕首。

黑暗中李蒙一雙眼睛清亮地看着他,聲音極低:“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想從我爹那裡得到什麼?現在說還可饒你們一命。”

李蒙心中全不似表現鎮定,不住狂喊,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李蒙感到月誇下什麼東西頂着不舒服,往曲臨寒腿上挪了點兒。

“這是去哪裡?去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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