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入行

暮色剛起,一行人抵達岐陽,因在城外與人交戰,霍連雲白衣上俱是血點,將一頂深綠披風裹在身上,徑領着二人叩問岐陽知府。

霍連雲頂着侯爺的身份,又不知道打哪兒來的令牌,謊話說得有模有樣,權且稱自己爲皇帝辦事,要沿途查訪賀銳亭之死。

李蒙在邊上拎着包袱侍立,與趙洛懿充作霍連雲的手下。待霍連雲與知府話完,便在岐陽知府的衙內歇息。一徑通過懸掛明燈的走廊,路上誰都不曾說話,府上兩名家丁爲他們引路。

黑夜之中,偌大的知府衙門,黑影幢幢,李蒙看得眼睛不眨。

那年在中安的府邸裡,也是這樣長長的走廊,前堂可與官員會議,後衙與親眷居住。只是那些記憶已如同被風吹得打轉的燈籠,只餘下一星燈光,留待靜夜之中,偶或念及。

知府衙門地方甚大,三人同住一間別院,不必同房,各住一間。

因在城外殺了一場,霍連雲與趙洛懿都把衣服換下,李蒙要給趙洛懿洗衣服,見霍連雲的衣服放在另一隻大木盆中,看了一眼蹲在旁花臺上抽菸的趙洛懿。

“二師叔的我不洗。”李蒙發出短促的聲音。

趙洛懿看去時,只看見個黑乎乎的腦袋頂,李蒙正彎腰打水,袍襟洇出暗色水漬。

這時節水冷得刺骨,李蒙兩手搓得發紅,讓廊下燈照着,像十根小紅蘿蔔。

“擱着,明日叫他自己洗。”趙洛懿隨口道,心裡許多念頭涌上。

徒弟也未必就是拖累,李蒙爲人小心,時時透露出不想麻煩別人的謹慎。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少爺之後,雖還是有些少爺習性,卻難掩討好與謹慎,要給趙洛懿洗衣服,便是他自己提出來的。

那日趙洛懿一身血泥歸來,脫下又冷又臭的一身袍子,堆在盆裡,本預備着次日再洗。第二天起身卻發現衣袍已曬着了,李蒙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來,趙洛懿便在窗口窺看少年的背影。挺拔、從容,將來李蒙還會長個,初露的曙光映照出李蒙充滿希望的側臉。那時趙洛懿幾乎以爲自己走錯了場子,十方樓內,甚少能見李蒙這樣天真的人,同樣行走在太陽底下,殺慣了人的殺手們總是低着頭,儘量不引起旁人注意,對殺手而言,暴露身份,就等於在身上貼了索命符。

自此,李蒙便十分自覺。不過趙洛懿一年到頭任務在身,把人丟在十方樓不聞不問,大半年前才寫信給樓裡掌事,讓人把李蒙送去靈州。

給李蒙的任務是,踩熟靈州十三個碼頭、十二間門戶人家、三十餘所酒館,靈州早有十方樓的分舵,卻不爲真的讓李蒙完成任務,只不過趙洛懿收到樓裡甘老頭的來信,說他徒弟快悶出鳥來了。

因李蒙生得白嫩討喜,樓裡衆人都愛逗他,這個甘老頭年輕時叱吒風雲,老了卻只在樓裡做個看茶看門的雜役。

再見李蒙,他已比自己離開時高出足一個頭,那日靈州東市碼頭有禁軍按圖索驥,趙洛懿早接檮杌來信,說李蒙尋思着報仇,在靈州的大半年,吩咐的任務早已完成,閒時便在夜裡去距離靈州不過十里的中安皇宮踩點。

恰逢霍連雲爲救自己受傷,說不得要回霍連雲的地盤上去休養幾日,在船上時趙洛懿便想過見到徒兒徒兒會怎樣,自己會怎樣,不過他想的像疏風與檮杌每次相見那副師徒相對垂淚、或是像饕餮見他家那根木頭徒弟時的師慈徒孝都沒出現,李蒙怕他。

“等明日,上街給你做身新袍子。”趙洛懿不經意說。

李蒙側頭看他,“噯”了一聲,又低頭給趙洛懿洗衣服。

“說不得就在岐陽過年,你有什麼想吃的想要的,可以告訴我。”

李蒙不禁神色恍惚,眼圈發紅。

李陵在時,每逢過年,府裡必做新衣,他二姨娘會提前半月爲他量體,年年都說,蒙兒又長高了,你娘看見必大感欣慰。

三姨娘則有一雙巧手,倒是不先給哥哥們做,反而疼惜他這個自小失母的孤兒。李蒙自知娘不在,這一世的路要比兄長們難走一些,卻也享了不少幺兒的好處,他是李家嫡子,姨娘們從不怠慢,難得的是,兄長們一個比他大十歲,一個長八歲,都已娶了嫂子。李蒙自小讀書,隱約知道父親的意思是要他入朝爲官,年紀小小,大有可爲,恰是風流意氣的少年人。

一想之下,這兩年偷生過着販夫走卒的日子,不說入朝爲官,便是做一門正經營生,怕也艱難。

沒聽李蒙答話,趙洛懿也不多問,他的話少,李蒙也習慣。有時候不問恰是好的,若是趙洛懿此刻多關切他幾句,恐怕他就要哭了。

李蒙倒了髒水,重新打水來清洗衣袍,洗完曬好,纔在衣袍上擦手,走至趙洛懿跟前。

趙洛懿坐的花臺極高,居高臨下瞥他一眼。

“冷不冷?”

李蒙打着哆嗦,搖頭,“不冷。”

“你沒見過岐陽的集市,讓你想個要什麼,也難。明日上街轉轉,別看花了眼。年下樓裡規矩,向來是兄弟們聚一場便罷。”趙洛懿想到什麼,聲音一頓,片刻後嘲道:“主要爲大家碰個面,數一數缺了誰,爲出缺的位置敬一杯。”

聽見趙洛懿說話,李蒙又想起了大和尚。

“李蒙。”

李蒙茫然擡頭,望見烏壓壓的乾枯樹枝在趙洛懿頭頂蔓伸開。

“你叫我一聲師父,其實尚未給我磕過頭。當初中安城內一員大將許我三百兩銀將你帶走,怕你哭鬧,我讓你叫我師父。白叫了兩年,算我虧待你。今日有一句,得和你說清楚。”

李蒙神情恍惚,似聽明白了,又似不是很明白。

那神情讓趙洛懿再度想起那條被他摸過,次日他走時,跟在身後亦步亦趨鼓着圓溜溜大眼的黑狗,一般可憐委屈。

煙氣入肺,趙洛懿籲出一口氣,白霧使得他面容模糊。

“你決定入這一行,幹我乾的事,我才能收你爲徒。我在各地都有些朋友,他們之中,也有正經人家,與我是過命交情。”看李蒙在出神,趙洛懿皺眉喊了聲他的名字。

“聽見了。”李蒙答,他朝後坐在趙洛懿旁邊,凍得發紅的手慢慢回暖,手指也隨之腫起,掌心火辣辣的痛意漸漸加強,趙洛懿低沉的嗓音加重,“你不是沒得選,你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一霎時夜晚濃稠的靜謐瀰漫在師徒二人之間。

趙洛懿嘴脣吧嗒吧嗒吸菸,留下時間讓李蒙考慮。

“你好好想想,初二我們離開岐陽,下鳳陽去,還要抽空去南洲辦一件事。等從南洲回來,告訴我你的決定。”

菸斗敲在花臺上發出一聲又一聲銳利的聲音。

趙洛懿進門去睡。

李蒙看着窗格上燈滅,整座院落廊下掛的燈依然明亮,三間屋子,俱是黑暗。

半空中懸着一根曬衣繩,趙洛懿的袍子懸在空中形成一襲巨大空蕩的陰影。

繩子是他自己牽扯的,跟着趙洛懿之後,他便會了。他現在也會拉縴,下礦,酤酒,跑堂,刷馬,還有許多。父親被押走那晚,他一直倔強地想,無論身在何地,他永不會忘自己是什麼人的兒子,永不忘記家仇,永不能被外間複雜的市井改變,他是李陵的種,要活出文臣的脊骨。

天穹無星無月,朔風吹雪,細細雪砂刺痛李蒙的臉。

他閉上眼睛,手指曲拗,腦海中紛雜閃過許多畫面,最後定格在趙洛懿揹他走出李宅,他們上了馬,那是李蒙第一次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駿馬奔騰,從前學習騎射時所騎的馬都溫馴順從。

日出那時,他們在趕路,座下馬快要把他屁股顛成八瓣。李蒙雙手緊抱着根本不認識的人的腰,他感到這人腰腹並不柔軟,是剛硬的習武之人。

他的鼻端磨蹭在男人後背衣服上,粗布擦得小少爺臉疼。

天色青白,杳然無痕一片蒼莽。

馬蹄聲、翻揚的黃塵、寬厚可靠的背、粗布武袍。

金燦燦的曙光投射在趙洛懿臉上,他抱了李蒙下馬吃胡辣湯,不斷把麪餅掰在他碗裡。

雪下大了,李蒙冷得渾身一縮,麻溜地爬下花臺。

脫去溼潤的衣袍鞋襪往被中一鑽,冷得他腦子發暈,令他煩惱無比的低燒又襲來。

……

次晨,不及天明,趙洛懿就出岐陽府衙。

遁入一條暗巷。

約摸盞茶功夫,巷口露出霍連雲的寶劍,霍連雲一改白衣翩翩,頭戴竹笠,身着灰色短袍,足踏麝皮軟靴。

關門聲傳出的位置,是一間民宅,門上懸掛着兩盞黑燈籠,上書一個“秦”字。

霍連雲目光不定閃瞬片刻,將竹笠按下,轉回州府衙門。

“小蒙兒,怎麼還沒起啊,你師父叫你起牀吃飯了。”霍連雲推門而入。

牀上睡着個鋪蓋捲兒,李蒙連頭都蒙在被中。

霍連雲笑笑地傾身扯開被子,嘴裡念:“再不起來你師父生氣,我可救不得你。”

只見被中一張通紅的臉,李蒙脣微啓,眉頭擰着,難受得緊地喘粗氣。

霍連雲探了探他的額頭,才覺不妙,正要起身請大夫,聽見燒糊塗了的李蒙斷斷續續說:“師、師父,別、別、別不要我……我不要了……”

霍連雲低身耳朵貼近,待欲聽個清楚明白。

“做什麼?”趙洛懿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霍連雲轉過臉去,桃花眼彎彎,曼聲道:“你徒兒病了,我試試他燙不燙。”

“病了?”趙洛懿劍置於桌上,走近牀前,見李蒙燒得嘴脣乾裂,扶起來滿手沾溼冷汗淋漓,心下詫疑,以爲是昨夜洗衣服讓李蒙受了寒。一時有些無措,只因趙洛懿內勁深厚,一年到頭也不生個病,受傷也比常人恢復得快,壓根忘了李蒙十三才開始習武,根基淺,資質一般,比不得自小習武的年輕一代徒兒。

“幫我找個大夫。”趙洛懿摸出銀子。

霍連雲一手擋開,笑道:“說了不讓你自己花銀子。”便親自請大夫去了。

趙洛懿把李蒙扶起來,剝去被汗溼透的裡衣,李蒙燒得稀裡糊塗,頭軟綿綿靠在趙洛懿頸中,滾熱呼吸拂動趙洛懿耳後皮膚。

剝了衣服剝褲子,李蒙一身皮肉極白,摸上去都是汗。

趙洛懿想了想,打來溫水,替他擦身。

李蒙病得沒甚知覺,坐也坐不住,只顧東倒西歪,趙洛懿頭一回感受到照顧人的頭疼,只得捲起袍襟坐在牀上,把李蒙抱在身前,從後替他擦完背再擦前面,少年骨架精瘦,趙洛懿禁不住蹙眉。

肋骨硌手,淡淡顏色點在蒼白肉皮上,臉卻如同熟透的蝦子一般紅。

翻轉李蒙時,李蒙坐不住,徑自一頭栽下。

臉埋在趙洛懿腰腹之中。

“……”趙洛懿面無表情將人扶起,不必看,帕子便準確無誤投入盆中。

再將李蒙扶得躺下,趙洛懿面無表情地扯直袍子,皺眉壓脣角低頭看了一會兒某處,再次扯了扯褲子,掩門換一件長袍,坐在牀邊,眼看李蒙,腦仁心仍不住彈跳,小兔崽子太麻煩了。

不一會兒,霍連雲領着大夫來,只說是風寒。

下午趙洛懿於無人處放走一隻信鷂,蹲在院中給李蒙煎藥,苦澀得令人倒胃的藥湯送到李蒙面前。

他昏昏沉沉被叫醒,睜眼瞄見霍連雲在趙洛懿身後,纔看見趙洛懿端着藥,難聞的氣味便是自那碗中飄出。

“師父。”李蒙燒得嗓子發啞。

“吃藥。”

就着趙洛懿的手喝完藥,趙洛懿拇指將兩顆酸甜可口的梅子依次推入李蒙口中,等他細細嚼過了吐出核來,才掖上被子,沉聲朝李蒙說:“再睡一覺。”

李蒙精神不濟,本來想着有事想對趙洛懿說,他想了一整夜的,此刻腦中一片空濛,竟什麼都想不起來。

直睡到半夜,李蒙才醒來,一身痠痛,掀開被子把腳貼在地上,才覺得舒服了點。

出去溫水的趙洛懿進門便看見李蒙赤腳踩地發愣,不悅擰眉,走來將李蒙雙腿抱上牀,肅聲道:“才涼了,再病整個春節都要在病中過,我就不帶你出去了。”

李蒙只露出一雙溼潤的眼珠,低聲道:“熱。”

趙洛懿沒有照顧人的經驗,只知道風寒要多蓋被子出汗,便把別院的被子都堆在了李蒙身上,直壓得李蒙喘不過氣,夢裡不是被火烤就是被沸水煮。

“你染了風寒,要出汗纔會好。”

李蒙有氣無力道:“已經出了大汗。”

趙洛懿想了想,把被子抱走,只留下李蒙原本蓋着的,又扶他起來換了一回衣服,李蒙感到趙洛懿不大高興,摸不透他在想什麼,不敢貿然說話。

“再睡。”趙洛懿扶他躺下後說。

李蒙乖順地閉起眼,其實根本睡不着,奈何感到趙洛懿一直坐在牀邊,只得一直裝睡。

“睡不着就說話,硬裝出睡相來,不覺得辛苦?”

李蒙只得睜眼,訕訕道:“師父怎麼看出來的……”

“熟睡之人,沒有眼珠亂轉的,還眼皮子亂跳。”趙洛懿手背貼在李蒙額頭上,他的手涼,這麼一貼李蒙十分舒服地眯起眼,不過片刻,趙洛懿就拿開了手,說:“不燒了,踏實睡一覺,明天要好了,帶你上街去。”

“我睡不着。”李蒙老實道。

“陪你說說話?”趙洛懿問。

“不知道說什麼。”與趙洛懿獨處時,李蒙大多數時候都覺得緊張,總覺得可能一句話就會觸怒趙洛懿,雖然趙洛懿並未對他發過火,但因趙洛懿臉上刀疤,又不苟言笑,讓李蒙覺得不好相處。

“想不想知道這個,是怎麼來的?”趙洛懿拇指按在眉棱上。

李矇眼珠發亮,他對趙洛懿的過去向來很感興趣,只不過不敢問罷了,趙洛懿要自己說,他忙點頭,生怕他反悔。

趙洛懿起身吹去燈,把鞋脫去,爬上牀:“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困了你就睡。”

趙洛懿手臂橫過去,虛虛攬着李蒙,心下怪異,不過想檮杌哄他徒弟睡覺,必然也是如此,這是每個師父的必經之路,也沒什麼好怪。

窗格外一縷樹影抽絲風吹而去,李蒙半眯着眼,慵懶地枕着趙洛懿的胳膊,聽他低沉的嗓音說話。

51.五十一65.六十五142.一四二17.閒人127.一二七13.馨娘172.一七二102.一〇二98.九十八23.佛堂16.師父175.一七五38.三十八85.八十五109.一〇九164.一□□114.一一四29.改頭134.一三四70.七〇143.一四三113.一一三77.七十七118.一一八73.七十三97.九十七106.一〇六48.四十八130.一三〇34.請教89.八十九78.七十八124.一二四92.九十二108.一〇八68.六十八16.師父94.九十四152.一五二88.八十八115.一一五117.一一七182.一八二29.改頭49.四十九142.一四二18.蠱蟲180.一八〇132.一三二189.走放羊(4)22.豬籠12.外族178.一七八56.五十六64.六十四184.一八四126.一二六114.一一四175.一七五128.一二八38.三十八112.一一二131.一三一126.一二六167.一六七98.九十八5.萇楚81.八十一11.聯絡74.七十四97.九十七188.走放羊(3)52.五十二39.三十九123.一二三123.一二三128.一二八85.八十五101.一〇一36.闇火103.一〇三133.一三三94.九十四141.一四一121.一二一78.七十八12.外族129.一二九73.七十三112.一一二138.一三八125.一二五53.五十三77.七十七175.一七五188.走放羊(3)183.一八三30.出城50.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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