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被趙洛懿抱在身前, 喂粥,衆人俱在,李蒙頗有些不好意思。
趙洛懿卻一副坦蕩蕩隨便人看的樣, 本來吃到一半李蒙就吃不下去了, 誰被人有意無意的目光直瞟還能厚着臉皮旁若無人地享受殘廢待遇, 卻被趙洛懿一句淡淡的“多吃, 不在這裡吃, 你想吃別的不成”噎得他說不出話來。
把最後一口勉強吞下去,李蒙忙推開趙洛懿,朝那大夫問:“是什麼病?”
阿汀皺着眉聽完, 轉述道:“本來是水土不服,後來不知道怎麼, 出痘了。是天花。”
已經過了花期, 衰敗的花藤纏在架子上, 乾巴巴地垂着。
托勒在院子裡打拳,驤賢在旁邊看趙洛懿與李蒙下棋, 趙洛懿什麼都會一點,下棋卻一點也不會,近來也不知道怎麼,忽然想起來學這個,還學讀書人紅袖添香。他是一身殺手常穿的玄色勁裝, 領釦高系至喉結處, 閒來無事, 下下棋, 種種花, 晨起也不練功了,只叫李蒙練, 劍使不到十招,一面指點他一面揩油。
這會吃了早飯,就和李蒙下棋。
李蒙也說不上趙洛懿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他性子就是給什麼受什麼,李家沒了,照樣一個人好好活着,販夫走卒的日子都過過。真要是趙洛懿就此附庸風雅,不再在刀口上討生活,他也沒覺得有什麼。
“師父,要輸了。”李蒙提醒趙洛懿。
趙洛懿不知在想什麼,被和阿汀追逐玩鬧的孔孔撞了一下才回過神,沒走兩步就輸了,卻也不生氣。
趙洛懿進屋去沒一會,脖子上就吊了一隻猴子。
“怎麼這幾日不見你拿你的煙槍出來擦擦?”李蒙剛跟趙洛懿那時,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只要沒事,這個殺手就要坐下來默不作聲地擦那杆舊煙槍,後來才知道,那是趙洛懿的娘留下來的東西,也許他每次擦那個就在想他娘,況乎一把趁手的兵器,於習武之人很重要,就像是並肩作戰的袍澤一般。
“收起來了。”趙洛懿把李蒙扯下來,揉了一把他的頭,將一隻小甕打開,勺出一勺梅花,燙了杯,熱水化開。梅花苦寒香氣從略微泛黃的水中散出,整朵的梅花打着轉,宛如從寒風裡落下,姿態說不出的清雅。
“怎麼你也弄這玩意兒了。”李蒙從前在家,跟他那愛好風雅的兄長也學過,只是沒耐心,從來不曾自己備過,要掐下花來陰乾,以鹽醃製入甕,李蒙就愛撿現成。
“你不喜歡?”趙洛懿轉過頭去。
李蒙笑着抱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口,親在趙洛懿嘴角,之後又怎麼也膩歪不夠地親親趙洛懿發紅的側臉。
“喜歡。師父,你這人……”李蒙把凳往前挪,和趙洛懿挨在一起,“在外頭臉皮厚,從來不臉紅,在房裡怎麼就這麼不一樣。”
“我什麼時候臉紅過。”趙洛懿安穩如泰山的語氣讓李蒙愈發想逗逗他,掐着他的臉笑道:“現在,現在就紅得像塗胭脂的小娘子。”
趙洛懿把頭低了低。
李蒙柔軟的嘴脣湊上來,和他親了一會兒,纔想起來問:“梅花哪來的?”
“集市買的,在這裡這是稀罕物,不便宜。”趙洛懿說。
“西戎氣候乾旱,不容易養活花。”
“嗯,醃製好的早梅,二兩銀子一錢。”
李蒙嘴脣剛碰到湯水,頓時不敢喝了,趙洛懿往他杯裡添蜜,“這個不要錢,城主夫人款待的。”
說起城主夫人,李蒙忍不住唏噓道:“這個城主對他的夫人也太包容了。”
從阿汀那裡得知,這個城主夫人是東夷人,蔡榮住在這間宅子裡是城主知道的,也就罷了,還默許夫人親自照看蔡榮。
“誰說的。”趙洛懿瞥李蒙一眼,“與氣度無關,也許真的不在意。”
“真要是不在意,那城主未必喜歡城主夫人。”那女人美豔絕倫的臉浮現在李蒙腦海中,他忍不住嘆了句:“可憐了,東夷來這裡更遠,從海上到荒漠,又沒有親人。”
“子非魚。”
“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誰知道呢。”李蒙笑了笑,喝了口梅花茶湯,淡淡清寒香氣在舌尖濃郁地化開,又無情散盡。
“蔡榮這要真的死了,我們得把百兵譜帶回去。”李蒙嘖嘖作聲,未幾,忍不住唏噓了幾句:“真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我沒找他報仇,照着陳碩的意思,當年蔡榮是有功之臣,也未必會被斬首,鋃鐺入獄之後,數不到頭的日子可以讓他愧悔欠下的人命債。想不到這就要結束了。”
“這麼一來,陳碩會賴賬。”多年相交,趙洛懿也幾次收過陳碩的錢幫他取他人項上人頭,包括當初救走李蒙,也是和陳碩的一筆買賣,他深知陳碩爲人審慎,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又多疑,狡兔三窟,常常留有後手。
李蒙也有點犯難,畢竟離開時陳碩特意叮囑過趙洛懿不要貿然動手,以免死無對證。他要的恐怕不止是蔡榮一人下來,蔡榮與他幾乎是齊頭並進,又是迎皇帝回宮的功臣,他一落馬,要牽扯多少人。屆時蔡榮成了階下囚,攀咬哪些人還不是陳碩說了算。比起說話做事總要留個轉圜的陳碩,蔡榮不見得能始終靈臺清明。
“就算蔡榮真的死於天花,我們也不可能把屍身帶回去,帶回去也沒用。”路途遙遠,中途蔡榮的屍體就會腐爛,證明不了什麼,說不得還要追責。
李蒙站起來走了兩步,抿抿嘴,“讓蔡榮寫一封告罪的自白書。”
“他不會寫。”趙洛懿道,“中安城還有他的妻妾,蔡榮如果是獲罪而終,他的府宅,這些年橫徵暴斂的財富,都會充公。”
一個畫面跳進李蒙的腦海中,他認同地點點頭:“蔡榮做事不怎麼樣,但對妻妾還是好的,會親自爲女人挑選胭脂水粉。阿汀說他是城主夫人的姘頭,也許是真的。”
趙洛懿只是點頭,叫李蒙過去,一手解李蒙沒繫好的腰帶,手臂環繞他的腰,就像是在摟抱。
李蒙耳背窘得發紅,畢竟這麼大人了,連腰帶自己也不能弄好,連日都是趙洛懿周到伺候,今晨他說要自己來,就弄得不成樣。
“……”李蒙耳朵被趙洛懿頎長手指拈着把玩,房門未關,腳步聲在門外跑來跑去,不知是兩個小孩在追逐打鬧,還是驤賢也在和他們一起玩鬧。
“抱一會。”
李蒙一手摸趙洛懿的頭,順着他的耳後,摸到面上,高高的鼻樑,目光一直留意門口,腦中卻浮現起趙洛懿的五官輪廓。
“師父。”
“嗯?”
“你說我以後該做什麼?”
“你想做什麼,就去做。”
“我不知道想做什麼。”李蒙臉上顯出一絲茫然,要是蔡榮死了,他還真的不知道要幹什麼去。以前想過要入仕,只因爲這樣才能不借助外力,真正在官場上與之一較長短,現在所做所爲也是爲了爲李家平反。
對了。
“要爲我爹正名。”
“不是隻有做官才能爲你爹正名。”趙洛懿似乎知道李蒙在想什麼。
“不是嗎?”
“不是。”趙洛懿坐起身,擡頭摸了摸李蒙光滑的下巴,李蒙年紀尚小,毛髮也不旺盛,從來也沒憋着,鬍子生得很慢,偶爾長出來,也像是一些細絨毛而已,趙洛懿的手指就在那些絨毛上摩挲,“俠以武犯禁,要是能有一把出鞘嗜血的劍抵在皇帝咽喉上,他不下令也得下令。”
李蒙以爲趙洛懿有什麼好主意,聽得哭笑不得,“那以後我們豈不是不能待在大秦了。”
“大秦以外還有遼闊的土地,海的那邊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對啊,還可以出海!”李蒙忍不住叫道,亮晶晶的眼睛只興奮片刻又恢復平靜,他握着趙洛懿的肩膀,認真注視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親了他的嘴角,又親他的鼻樑,胸中涌動着不知名的情緒,“我們以後可以去很多地方,然後找一個喜歡的地方住下來,不過我還是想住在大秦。只要和你在一起,到哪裡都可以,或者哪裡也不去,買一所宅子,親手修葺,住下來,養點貓兒狗兒,花鳥蟲魚。找一樣謀生的技藝,過日子。”
那一瞬趙洛懿神情有些古怪,他不說話時散發着無形的壓迫感。
李蒙不禁有些不安。
日光緩慢移到趙洛懿的臉上,他一半臉在陽光裡,濃密的睫毛被染得金燦燦,一半隱沒在陰影裡,宛如死寂的雕塑。
“說過無數遍了,都聽你的。”
聽見趙洛懿的回答,李蒙一顆心纔算沉下去,往他的懷裡靠去,揉捏趙洛懿的手指,滿足地喟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滿足之中卻有一些說不清楚的煩躁。
是夜,入亥時分,這間偏僻院中衆人都熄了燈。
巡夜的士兵從不來這裡,除了巴拉偶爾會在晚上大哭,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高高的院牆另一端,微弱的燈光透過薄窗投在地上。
叩門聲響,過了好一陣,纔有人來開門。阿姝憔悴得有些發黃的臉孔出現在門中,來人是城主身邊的隨從,她微微垂斂眼皮,問來人什麼事。
隨從以嚴正的語氣說了句什麼。
阿姝回頭看一眼房內,其實什麼也看不到,爲了防止傳染,屋裡掛着層層垂簾,這晚上空氣滯悶,垂簾紋絲不動,令人有些作嘔的長久鬱積的病氣令隨從神色不虞,他語速加快,語氣也更加決絕。
阿姝短促地吐出一個音節。
關上門,阿姝纖瘦的背脊弓起,背抵在門上,一點一點滑落下去,她抱住自己的膝頭,整個人縮了起來,肩胛不住抖動。
裡間傳出一個有氣無力的嗓音:“什麼人啊?”
阿姝擡起的臉上有一瞬無助和茫然,她飛快在臉上揉了揉,一面輕輕拍打雙頰,一面走進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