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那年,我在廣州越秀區的黃聖堂居住了一段時間。
黃聖堂是一個煥發着古老氣息的貧民區,裡面到處遍佈着又矮又舊的舊樓房,空氣十分污濁,又髒又臭的屎尿和各種垃圾在狹小的巷子裡面到處都是,老鼠特別多,而且都很大膽,在光天化日之下拖着尾巴到處瞎跑亂竄。
總之,這裡的一切,與周圍氤氳的現代氣息格格不入,總體說來,比印度電影《貧民區裡的百萬富翁》裡面那些噁心得觸目驚心的場景好不了多少。
黃聖堂有一條隧道,橫貫深南大道對面的國際鐘錶城,隧道不高,不夠兩米,也不寬,不到三米。
由於空氣不暢通,因此在一年四季中,隧道里面總是溼漉漉的,而裡面的空氣呢,更是臭不可聞,什麼酸腥苦臭都羼雜在其中。
從隧道路過時,像我們這樣的男子漢還好,挺一挺就捱過去了,大不了在出來時,只感覺頭腦有點發暈雙腿有點發顫而已。
女性們就不同了,由於女性們的潔癖比男性嚴重多了,因此,每一到隧道口時,就如臨大敵似的躑躅不前。
正因爲如此,許多女孩子寧願轉一個大圈子,從百米之外的天橋上過來或者過去,也不願意經過隧道。
可就是那麼一條狹窄的小隧道,竟然成爲了數十人家養家餬口的風水寶地。隧道是凹型,在臺階上,有賣菜的、賣水果的、賣廉價首飾的、賣報紙的……
自然,也少不了那些在城guan大人眼裡‘無孔不入’‘猙獰可惡’‘罪惡滔天’‘趕不盡殺不絕’的骯髒乞討者和下三流的江湖賣藝人士。
其他的我就不多加贅述了,就說一說那幫對社會對城市的名聲和形象造成了極大損傷的賣藝‘混蛋們’吧。
賣藝人士基本上都是些垂暮的老人,有吹喇叭的,有打快板的說小段的,還有直接一邊吆喝一邊伸出破碗對路人要的。
其中有這麼一個老人家,已是鶴須銀髮、瘦骨嶙峋,但依然清癯爽朗,神采奕奕。
他手裡有一根竹笛,米黃的顏色,斑駁不堪,顯得很舊。
雖然這根竹笛的年齡顯然是不小了,但卻被老人家當成自家兄弟一樣小心翼翼呵護着。
很顯然,老人家的技藝是吹笛子給大家聽。
這麼多年過去了,但這位可愛更可敬的老人家在我心裡的印象仍然是那麼深刻。
爲什麼我對這個老人家的印象會很深刻呢,其中一大原因就是他的笛功太厲害了,堪稱一絕,從鳳凰傳奇,到四大天王,再到刀郎,最後到克萊德曼以及傑克遜,他全都能演奏出來。
當然,最重要的並不是他能吹出來多少首耳熟能詳的作品,而是他那獨特的演奏水平,簡直是出神入化,令無數人折服。
怎麼說呢,每一首曲子,只要一到了他的竹笛中,就能演繹得龍呤鳳怨一般,餘音饒樑三日不絕於耳,聽衆們無不暢快淋漓,猶意難盡,真是大飽耳福。
打個最簡單的比方吧,這位老人家即能將一首憂傷的曲子演變成歡快的曲調,也能將一首感傷的曲調演變成一曲快節奏的搖滾風格。
正因爲如此,所以,每次從隧道下面路過時,包括我在內,總會情不自禁的頓足,然後忘情傾聽他那如泣如訴的笛音。聽完之後,兜裡如果有一些硬幣或是零錢的話,總要放一些進去。
慢慢的,我們開始熟悉了。
老人家很熱情,也很善良,很喜歡幫助人。
其實他很喜歡跟他人交流,只是,從來沒人願意跟他交流而已。
他告訴我說,他很孤獨,一直都很孤獨,那是一種別人無法詮釋的孤獨感。
但是,當我問他‘無法詮釋的孤獨感’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始終搖頭,從來不肯告訴我。
我很納悶,因爲我也長時間的生活在孤獨中,但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相反,我很享受這種孤獨,正是孤獨,讓我產生了太多的靈感。
老人家沒有租房子,一年到頭就生活在隧道里,也就是說,隧道就是他的家,是他在這個城市中唯一的安身之處。他的一切生活用品都在他身邊,而他的一切生活用品無非就是一條舊得不能再舊了的、沾滿了補丁被褥,一個缺口的杯子,一條顏色發黃的毛巾,以及牙膏牙刷什麼的。
這種簡陋的生活環境,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度過的。
一次夜深人靜,百寂無聊的我,鬼使神差的到隧道找他談心。
由於夜已深,所以行人極寥。
我藉着昏暗的燈光到隧道時,發現老人家還沒入睡,他就那樣坐在那裡,彷彿得道高僧在打坐一樣。
我從袋裡掏出一支菸點燃,然後再抽出一支,打算遞給他抽。
‘老人家。’我輕輕喊他。
“……”他沒發聲。
“老人家!”
“……”
“不會吧。”
我正欲轉身離開,老人家突然叫住了我;‘年輕人,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覺。’
‘睡不着。’我說。
‘你有心思?’他問。
‘有一點。’我說。
‘哎!小夥子能有多少心事啊。’老人家道,咳嗽幾聲後,老人家又問我;‘你有什麼心事?’
‘人生上的。’我告訴他。
‘……那有什麼大不了的,你還這麼年輕。’
‘不年輕了,二十好幾了。’
‘二十好幾,還說不年輕,那我們這樣的老古董怎麼辦?’
“……”我無語,蹲了下來。
經過一番攀談之後,我驚訝的得知,老人家竟然是中日常德大會戰倖存下來的****老兵之一。
老人家含滿淚花的告訴我,他是第57師倖存下來的三百多虎賁戰士之一,那次會戰,許許多多的戰友都死了。會戰結束之後沒多久,他就離開了57師,當時,一起離開的戰友起碼一大半,許多都留在常德,爲了替死去的那些戰友禱告,有的出家爲僧,有的一輩子都沒成家,每年清明時,他和其他沒有留在常德的戰友都要回一次常德,爲那些曾經同生共死而在那次戰爭中死去的戰友們掃墓。
“……”老人家的故事深深震撼了我,要知道,他們可是民族英雄啊。
老人家從一個皺巴巴的褪了色的土黃色揹包裡,掏出了曾經在57師的證件,以及一枚勳章。
我心裡起伏不定,問;‘老人家,像你們這樣爲國家做出巨大犧牲的人,爲什麼要出來賣藝呢。’
接着,我告訴他,我們村裡有一個抗戰老兵,也是guo軍的士兵,吃香的,喝辣的,逢年過節以及過生日時,市裡都會來領導慶祝。
老人家悲傷的道;‘我們沒人管。’
我問;‘爲什麼?’
然後,我又將村裡那個抗戰老兵之事重複了一遍。
‘他是不是南下幹部?’老人家道,爲了讓我弄明白什麼叫南下幹部,他又解釋了一遍,他說南下幹部就是解放戰爭期間投誠的guo軍部隊。
‘是,記得我父親說,他是南下幹部。’我趕緊點頭。
他聽了後,哀嘆道;‘哦,那難怪了。’
是啊,如果不是南下幹部,即便在抗日戰爭中貢獻再大的guo軍,也沒人會搭理。
…………
…………
扯完這些後,我跟老人家又扯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才依依不捨的回到租房。
不久後,我離開了黃聖堂,因爲我找到了一份美工工作。
之後,盡心投入工作的我,慢慢將老人家淡忘了~~~
…………
…………
那年春節,由於沒有買到車票,所以我沒回家過節日,悠閒中,我又突然想起了黃聖堂隧道下面那個以吹竹笛爲生的老人家。
初一清晨,我懷着崇敬而又好奇的心情去給老人家拜年。
除了我之外,還有好幾個跟我玩的好的同事和老鄉也一起去了。
是這樣的,本來這個老人家的歷史就已經夠牛鼻了,再加上我的藝術加工,因此,這幾個同事和老鄉對這個老人家幾乎到了五體膜拜的程度。
當我們到了隧道時,突然一幕詭異的情景出現在眼前,只見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警察和好幾個治安靜靜地圍在那裡,他們用一條上面寫着‘警察’二個字的紅色飄帶和幾個警察專用的那種錐樁,將隧道中老人家經常住的那一邊嚴密的圍了起來。
路過的行人們,一見到那種情景,就像是突然遇到了倒黴鬼似的,紛紛避而遠之。
我心裡猛然一沉,回過神之後,我按着胸口,大膽走過去一看。
只見那條石階上面,有一條骯髒的舊被絮正將一個呈長方形的物體嚴嚴實實的遮蓋在那裡。而在舊棉絮的旁邊,還擺着一根竹笛。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一種很不詳的預感,須臾間便蔓延我全身。
‘這老頭真是觸黴頭,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昨天晚上死掉。’警察將目光朝被絮下的老人家狠狠瞥去。
‘老大,這老東西真不是個人來的,******國X黨反動派的老兵,死了都禍害我們。’一個胖乎乎的治安點頭哈腰諂媚道。
‘是不是現在還不敢確定,但要真是,爲什麼沒在常德被鬼子打死呢,省得我們操心,連大年都過不好。’另一治安喪着臉忙道。
‘是。’警察點了點頭。
我一邊聽,渾身一邊顫抖起來,,才幾個月時間的時光,卻已物是人非。
堂堂一個虎賁戰士,堂堂一個抗日英雄,僅僅只因爲他的身份是guo軍,晚年就是如此淒涼,天理何在。
仙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老人家走了,他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現在,我沒法看清楚被褥下面的他是什麼樣子,但是我想,他的樣子一定很孤獨很無助。
或許,那個世界纔是他最好的歸宿。
這時,我突然驚訝看到,這支斑駁而又古舊的竹笛,須臾間,竟然熠熠閃爍起來。
然後,更爲驚悚的一幕出現了。
從這支古老的竹笛中,突然傳出來一聲聲抑揚頓挫的樂曲聲。
悠揚的樂曲聲在狹矮的隧道中嫋嫋迴盪,漸漸的,它蔓延到挺拔的高樓大廈間,又蔓延到遼闊的藍天之上。
是誰在演奏着一支支這樣的曲子?就像靜靜躺在被褥下的那個孤獨的老人一樣,在漸漸陰沉下來的四周,是那樣的淒涼,那樣的憂傷……
【完,2013年秋,東莞長安夏崗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