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虛的表情變得極其迷惘,昔日往事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張太虛從雍正提供的皇家秘典之中居然真得找到了煉製之法,這秘典可以追溯到秦時,秦始皇統一六國,也想千秋萬代,永生不死,所以想盡一切辦法研製長生不老的丹藥,張太虛所看到的皇家秘典正是來自於秦時,他也是在無意中破解了秘典。
張太虛雖然煉成了長生不老的丹藥,可是他並沒有想過要獻給雍正,他乃是漢人,按照他當時的想法,如果雍正得到了長生不老藥,那麼他即便無法做到永生不死,也會延年益壽。身爲一個漢人,張太虛縱然沒有反清復明的決心,可是他也不願自己的子子孫孫都被滿人通知,於是隱瞞了練成丹藥的事實。
而雍正帝恰巧在丹成後不久暴斃,在他死後不久,昔日的這些煉丹方士被逐出圓明園,張太虛帶着這最大的秘密離開。
張太虛的秘密終究還是未能守住,協助他煉丹的弟子察覺到他的反常,而後續朝廷對他們這幫方士決定斬盡殺絕,張太虛不得不選擇背井離鄉,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登上前往北美的渡船,成爲勞工。
張太虛抵達北美之後,的確過了一段時間幸福的日子,甚至在當地和一位印第安女子組織了家庭,可是張太虛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在獲得延年益壽的同時,也喪失了生育能力,這讓他徹底打消了在北美開枝散葉的念頭,又過了數十年妻子漸漸老去,張太虛不得不面對親人離去的事實。
隨着他活得越久,他越是感覺到長生非但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成爲他的負累,常年的異國漂泊讓他無法忍受孤寂,終於耐不住思念給家鄉寫了一封信,正是這封信讓他暴露了行蹤,再度招來了清廷的追捕。
瑞親王奕勳若無私心,張太虛只怕已經落入清廷之手。聽聞大清已經亡了,如今是民國的天下,張太虛心中卻沒有任何的激動感,孤獨太久,他現在的想法和過去已經有了太多的不同,一如他最早時候研製出長生不老藥的激動,而現在長生二字卻成爲他的累贅和隱痛。
活得越久,就越是成爲這個世界的異端。
張太虛道:“你不想長生?”
羅獵微笑道:“這世上沒有絕對的長生,先生所謂的長生也無非是延年益壽罷了,二百年、三百年、八百年,壽命終有時,在我看來人活一生最重要的是充實且快樂,空虛寂寞的日子一天都嫌太長。”
張太虛點了點頭,精神顯得有些萎靡:“不錯,我早就活膩了。”他嘆了口氣道:“最早發現這裡的是徐福,他爲秦皇出海之前已經派出親信查探路線,他當時乘船離開可不是爲了幫助秦皇尋找什麼長生不老藥,而是爲了逃走。”
這個典故對羅獵而言並不陌生,他曾經不止一次聽說過這個說法。
張太虛道:“他將這裡叫做太虛幻境,當時這座島嶼也沒那麼小,只是經過時間的推移,海面不斷上升,小島大都淹沒到海平面之下。”
羅獵道:“我所看到的那些白骨都是徐福當年帶領的童男童女嗎?”
張太虛道:“有些是,有些不是,等到了這裡,我才發現典籍中記載得未必準確,這座島嶼充滿了靈氣,如同有生命一樣你懂不懂?”
羅獵不知他所謂的靈氣是什麼?不過張太虛乃是修道之人,他所說的話未必能用科學去解釋。
張太虛道:“我在這裡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唯有修煉打坐,在這靈氣充沛之地,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說到這裡他雙目生光,正是這一發現讓他重新擁有了目標,張太虛繼長生之後產生了修煉成仙的念頭,人有了目標纔有動力活下去,張長弓能夠度過這些年的寂寞時光就是因爲這個緣故。
羅獵道:“張先生看來已經修煉成仙?”
張太虛呵呵笑了起來,不過臉上的笑容寫滿苦澀:“何謂成仙?”
羅獵道:“破碎虛空,永生不死。”
“破碎虛空又如何?永生不死又怎樣?若是能夠離開這個世界去了仙界,滿眼皆是仙人,人人都可永生,豈不是和凡人無異?若是成仙仍然羈留在這個世界中,那麼在凡人的眼中你無非就是一個怪物,除了閱盡人世滄桑,見慣衆生悲喜存亡,你又得到了什麼?”張太虛的話語中透露出濃濃的悲哀,這是他在經歷超長生命歷程之後的感悟,言語中透露出對命運的無奈和人世的厭倦。
羅獵道:“照先生所說,仙人也不過如此,長生也不會快樂。”
張太虛苦笑道:“非但不會快樂,反而會讓你痛苦。”擡起一雙漠然無神的雙眼:“你知不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如同被人關入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監獄,永遠都走不出去,卻又永遠都無法死去。”
羅獵道:“其實還是有選擇的。”並不是走不出去,一定是缺少走出去的勇氣,更不是無法死去,而是缺少去死的決心。
張太虛沉默下去,若有所思,良久方纔開口道:“你找的人去了地宮。”
羅獵不由一怔,張太虛所說的自然是龍玉公主,在進入九幽白骨塔之後龍玉公主就失去了蹤影,羅獵本以爲她拋下自己,先行一步登塔,現在方纔知道龍玉公主和自己選擇了不同的方向。只是他們剛纔明明從同一個入口進入塔內,相差不過三秒,也就是前後腳的功夫,可進入塔內就已經看不到龍玉公主的影蹤。
就算是龍玉公主選擇不同的方向進入地宮,也不應當如此之快,這九幽白骨塔必有古怪。
羅獵道:“這塔裡有什麼?”龍玉公主選擇來此必然有所圖,根據她此前所說的話,她應當是被某種神秘力量所困擾,所以才無法從這裡走出去,難道禁錮她的就是張太虛?
張太虛道:“你是不是懷疑我禁錮了她?”
羅獵內心一驚,張太虛竟然能夠看穿自己此時的內心活動,難道在自己毫無察覺的狀況下他侵入了自己的腦域?警惕頓生,腦域之中築起無形防線,然而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並無異常,以他目前敏銳的洞察力,應當可以察覺到入侵自己腦域的外來意識。
張太虛搖了搖頭道:“其實我和你們一樣,同是網中人。”
羅獵皺了皺眉頭道:“您是說這座白骨塔禁錮了您?”
張太虛道:“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並不是雙腳被禁制,而是內心。”望着羅獵,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你出不去了。”
羅獵淡然一笑,充滿信心道:“路是人走出來的。”他既然進的來就一定出的去,張太虛的話沒錯,最可怕的不是雙腳被禁制,而是內心,張太虛已經失去了離開的勇氣,而自己不同,他還有朋友和兄弟,他要離開這裡,他要帶着他們一起平平安安的離開。
想到這裡,羅獵頓時感覺到希望隨着血液在體內中流淌,任何時候他都不會輕言放棄。
張太虛從眼前年輕人的身上看到了勇氣和希望,而這兩點是他所沒有的,他甚至開始相信這年輕人或許有機會離開這裡。
“張先生,地宮如何進入?”
張太虛道:“一花一世界,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同,你們同時走入了這座塔,你選擇向上走,而她選擇下行,雖然只是剎那間的決定,卻決定你們擦肩而過。”
羅獵從他的話中有所感悟,他首先想到得卻不是龍玉公主,而是顏天心。其實人活在世上無時無刻不在面臨抉擇,就算是現在,如果他選擇放棄,那麼他和同伴們此前的別離也將成爲永別。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只要活在這世上一刻,他就不可能選擇放棄,羅獵的眼神變得越發堅定。
張太虛望着羅獵低聲道:“向下是一條死路,你若留下至少可以繼續活着。”
羅獵笑了起來:“在先生的眼中生和死還有什麼分別嗎?”
張太虛內心劇震,羅獵說得婉轉,其實他在婉轉地指出與其像自己這樣苟活還不如死去,張太虛緩緩閉上了雙眼,孑然長嘆道:“不錯,沒有分別,與其苟活毋寧死去。”沉默良久指了指下方道:“去吧,你還年輕,還可以重新來過。”
羅獵向張太虛抱了抱拳以此作爲對這位傳奇人物的道別。
張太虛朗聲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誤逐世間樂,破窮理亂情。九十六聖君,浮雲掛空名……”他所誦得乃是李白的《經離亂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羅獵可以將這首詩一字不落地全部背誦下來,也曾經聽數人在面前朗誦過,只是張太虛的這番誦讀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滄桑和落寞,一個閱盡人世滄桑之人並未表現出任何超然世外的豁達和寬慰,反倒流露出無限的悲傷和落寞,長生原來並不會讓人快樂。
羅獵雖然不清楚自己能否找到龍玉公主,可是有一點他卻能夠斷定,自此以後他再也見不到張太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