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薰香屋閣內,煙霧繚繞,簾內簾外,旖旎朦朧。
“閣主,是我,未央。”
聽聞此聲,躺在臥榻上的那人翻了個身,發出一聲不清楚的呻/吟,黑色的長髮從腰間滑落,垂於榻下。
“嗯……”
意識逐漸恢復,全身如鉛重,整個人十分倦怠。
“您做夢了罷。”
未央拿着香鏟將昨夜香爐內焚盡的香灰處理掉。
夢?他似乎還有些印象,昨夜做了一個綿長又難受的夢。
“可還記得內容?”
未央將白色的牀幔掀起,用帳鉤繫好,順手拿過搭在一旁的長衫遞到他面前。
那人從牀上起身,手挽着披散的頭髮,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不大記得了,好像……”
那人微揚起頭,白瓷般的容,雌雄莫辯的貌,雙目迷茫,似在仔細回想昨夜的夢境。
“跟一個叫凰女的人好像有些關係……”
他反覆斟酌着,“凰女”應當是某人的名字,聽起來,可能也是鳳凰一族。
“這名字,未曾聽說過。”
未央將屋子裡的簾子都拉開,清晨的日光揚揚灑灑地照進來,室內一切便都明瞭。
“閣主,可要打探打探?”
未央剛把木窗推開,一個身着灰黃色長袍的人影便闖入眼簾。未央愣了愣,然後極具禮節地朝那人鞠躬作揖。
“天涯芳草無處望,美人窗前窺梳妝。”
褻服剛褪去一半露出平滑的肩頭,聽到此人聲音,被未央喚爲“閣主”的那人立刻黑着一張臉轉過身。
“司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能吟出這般沒水平的詩,除了那司命星君,三界內可真無人了。
“這不快端午了嘛。”司命把手搭在窗棱上,終身一躍跳進房內。“羽君,近來可好?”
司命星君的造訪並未讓這位閣主有所忌諱,他轉身脫掉褻服,赤身裸體地接過未央遞來的衣衫,大大方方地換起來。
“已是五月了?”
司命口中那句“快端午了”的意思分明是“該請我喝酒了”。司命星君說話,再怎麼拐彎抹角,這位“羽君”也能猜出那層討酒的深意。
“今日正是五月初一。”未央拿着桃木梳走過來,“羽君”會意地坐於銅鏡前。
“原來如此。”
難怪堂堂司命星君竟起了一個大早來拜訪他這隻隱居於岐山的野鳳凰。
司命走過來倚靠在桌旁:“清音,以酒換信,我告訴你近來天界的各路消息哦。”
“嗯?”羽清音看着他投映在銅鏡裡的影子,好奇地問。“與我何干?”
司命朝羽清音挑挑眉:“對你很有用呢。”
司命一般不會故意賣關子騙酒,這消息多半真的和羽清音有牽扯。
“未央,今晚備酒招待司命星君。”
羽清音與司命星君的這段交情不知要從何說起。羽清音只記得自己涅槃甦醒後,在羽軒閣調養的第二日,便有人登門造訪,那人便是司命。他剛一邁進羽軒閣的庭院,羽清音便已有所察覺,但介於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他不敢輕舉妄動。待司命走到中庭,方看見菩提樹下,半死不活地依靠在石桌上的羽清音。司命那時也是一副震驚不已的表情,脫口而出喚了他的名字。羽清音忘了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他的,總之,經過司命一番努力,羽清音相信了他是自己的朋友,而不是仇人。
“我們倆啊,即使是重新相識,也仍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吶。”
得到羽清音的信任後,司命很是感慨。羽清音其實也有類似的共鳴,但當羽清音問起自己涅槃前的過去,司命卻歸於沉默。
據羽清音所知,司命是南斗六星君之一,司掌衆生命格,大司命和少司命二人共同幫他分擔這個工作。
“司命,主萬物命格,又怎會不知我這小小鳳凰的過去?”
看着司命隱忍的神情,羽清音更加堅定他是知道的。
“清音,你何必爲難我。”
司萬物命格的是他司命星君,但他卻不能主導三界內所有生靈的命運。誕生早於司命星君的神仙鬼靈,都不是司命管得了的存在。而羽清音的誕生就早於司命,他不清楚羽清音的年齡,也不知道羽清音的由來,更不清楚他過去到底經歷了寫什麼。他僅僅曉得,女媧上神識得其名,並曾下令將其存在保密,不得張揚。
羽清音不能再向別人追問過去之事,也因爲這是那位“監視者”的要求。
捨棄過去,一切歸零。往日之事不許再追究,即已成爲羽軒閣的羽清音,那些過去便都與他毫無干繫了。
但面對一個又一個的故人,羽清音真的能做到熟若無睹嗎?
日落斜陽,晚風來急。
司命來羽軒閣,熟稔得彷彿竄進了他自己的府邸,使喚未央使喚得比羽清音還像主子。多虧未央那孩子脾性好,從未覺得不耐煩,司命想去哪兒,未央都耐心地帶他參觀。這棟破樓閣,司命也不知道玩了多少次了,卻還不厭其煩。
後山的綠竹林,湖邊的引魂花花叢,前院開敗的梅樹,中庭的菩提樹和雨久花。司命似乎還沒有將這些景色看膩,而住在這裡近百年的羽清音,卻早已麻木。
不過,司命作爲天界重要的神祗,羽清音覺得他活得可夠隨性的了。當值的神仙居然將工作放在一邊,跑到鳳麟洲岐山來向羽清音討酒吃。九重天之上的事務他就這麼扔下一整天不去過問?每次羽清音責怪司命,他倒能答得瀟灑:“有大司命、少司命二人在,萬事順心。”
羽清音着實同情這二位,他是不是也該考慮爲羽軒閣招募人手,減輕一下自己的負擔?
司命又繞着後山翠湖走了一遭,在竹林掰了些竹筍後回到羽軒閣。
他捧着竹筍走到石桌前撒手放下:“那個擅長炒竹筍的凡人呢?”
羽清音看着這一桌竹筍,搖頭:“他可不像星君您每日這般清閒。”
“難得我想吃他的菜下酒,唉。”
“未央的手藝也不錯,你方可嚐嚐。”
羽清音喚來未央,吩咐他準備飯菜。
司命這位大神不可怠慢,否則日後找誰幫羽清音背黑鍋呢?
未央退下後,就剩羽清音與司命二人。
“說吧,天上有何牽扯到我的事情?”
羽清音合上手中的凡界傳奇話本,拿起一旁的茶壺爲司命和自己各倒了杯茶。
“其實也沒什麼。”司命接過茶,小品一口。“不過是有個小蛇仙私自下凡,與文曲星君座下某個掌管書籍的散仙結爲連理,影響了其渡劫歸位。更不幸的是,這小蛇仙居然還丟了仙根,不知着了什麼妖魔鬼怪的道。負責調查此事的二郎真君察覺出可能有人從中作梗,就……羽君,還記得嗎?天界對神仙的七情六慾以及私自下凡之事管得……十分嚴厲呢。而二郎真君又是出了名的秉公值守。”
這一席話聽得羽清音寒毛直豎,手中的茶杯險些拿不住。天界對這種事的態度……羽清音可是知道的。擔任閣主之位時繼承的記憶中就有相關事情,三聖母下界與凡人產下一子,被天發現後,受到了嚴重的懲罰。
“司命,近來我沒欠你什麼吧?似乎,也沒誆你什麼寶貝吧?”
“在你眼中,本星君就這麼心胸狹窄?”
司命放下空杯,頗爲不滿地看着羽清音。
其實你在羽清音心中就沒高大偉岸過。
“那,你說的這蛇仙下凡之事,如何牽扯到我?”
“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司命嘆氣。“在下司命星君,主萬物命格。”
這羽清音當然知道,何必反覆強調。
來添茶的未央聽到他們的對話,稍有遲疑,道:“閣主,您是否插手過哪位上仙的事情?”
羽清音在這羽軒閣裡待了百餘年,有牽扯的仙子多了去了,哪能記得那麼清楚?但此事是最近曝光的,那必然也是近十幾年內跟羽清音有過接觸的。
“未央,去將那枚銅鏡取來。”
莫非是他跟哪個仙子做了交易,然後自己給忘了?
“你在哪裡動過手腳,絕對瞞不過我和……幽冥司的那位幽冥教主。你還不瞭解那位尊者的神通?清音,你要收斂些。”
幽冥教主就是那地藏王,大徹大悟的西天神佛,羽清音怎會不知道他的厲害。
他乃幽冥地府裡唯一不合理的存在,既不是冥府裡掌職的鬼神,也不是由黎偞鬼君統領的鬼民。羽清音和他,最好不相見,相見便積怨。
羽清音手握瓷杯,垂眸無奈道:“有諦聽在,什麼瞞得住他。”
既然司命親自來找他,那說明是真的要驚動二郎真君了。若被二郎真君查明此事與他有關,不知要鬧出什麼事端,到時幾個司命都沒法幫羽清音瞞住了。
“萬不得已,不要驚動二郎真君和幽冥地府的那位尊者。”
司命收起調侃羽清音的語氣,十分認真地囑咐。
羽清音點頭。其實只要不是太出格,那位幽冥教主還是會採取旁觀的態度處理羽清音的胡作非爲的。畢竟羽清音曾經跑去人家那裡折騰了一番,帶着好酒好茶明目張膽地走後門這種事,除了他沒幾個人幹得出來。見對這位無慾無求的人不奏效,羽清音又出賣色相,衣衫不整地趴在幽冥教主懷裡,嗯……隨後他就被酆都鬼帝派去駐紮在其身側的地府使者轟出了幽冥司。
所以,最不好惹的還是天。
二郎真君那裡可以將司命作爲祭品勉強搪塞,之後好酒補償司命便可。但若是惹到了天帝……羽清音就只能乾瞪眼,沒轍。送酒?人家身邊常有酒仙酒神上供。送色?天后笑得一臉燦爛地在旁邊看着呢。所以當惹到天帝的時候,羽清音就只有送死這一條路可走了。
爲了收集相思豆,逼不得已,不能觸及底線,他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