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黑透,醉梨園裡已燃亮了燈火,兄妹倆剛進院子,春草便亟亟迎了過來,興奮說道:“小姐,公子,你們可算回來了,飲雪姐姐醒啦。”
聞言,樓天籟舒緩了眉目,問道:“飲雪姐姐情形如何?”
“並無大礙,只是身子有些虛弱,小姐不必擔憂,大夫說了,好生將養一段時日即可,小姐您快去瞧瞧吧。”雖然此刻春草言笑晏晏,可仔細看,仍能發現她那稚嫩的臉上,尚還殘留着,愁雲慘霧的痕跡。
沒有急着去看蘇飲雪,樓天籟只管問道:“美人爹呢?”
春草答道:“先生在小姐屋裡呢。”
溫暖舒適的房間裡,幽懷草散發陣陣香氣,清新宜人。
樓易之右手撐着腦袋,姿態風雅隨意,歪坐在軟榻之上,目光落在不知名處,好半晌,眼睫都不曾眨一下,顯然,神思已飄向遙遙遠方。
“美人爹?”樓天籟到門口,喚了一聲,動作嫺熟的,撲到樓易之的懷裡。
“父親。”樓天遠跟在樓天籟身後,不疾不徐進屋。
兄妹倆的呼喚,將樓易之拉回現實,樓易之擡起頭,目光從樓天遠臉上劃過,同時展了手臂,摟住樓天籟,溫和說道:“回來啦。”
捧着樓天籟的小臉,仔細打量了一番,見她一切正常,樓易之那顆懸着的心,總算落回實地。
樓天籟道:“美人爹,我沒事。”
必須親自來到美人爹跟前,向美人爹證明一下,此刻的她安然無恙,否則美人爹是不會真正放下心來的。父女倆相處十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沒事就好。”樓易之點點頭,眉間略鬆,頓了頓又道:“飲雪醒了,想見天籟,天籟快過去吧。”
樓天籟嗯了一聲,一溜的跑了。
樓天遠沒跟着去,沏了壺茶,奉了一碗給樓易之,問道:“父親,天籟她,是怎麼回事?”
樓易之接過茶碗,輕輕吹了吹,抿了一小口,淡然答道:“每當天籟受到刺激之後,就會變成,你今日所看到的樣子。”
他樣邊問。在樓易之對面坐下,盯着碗中清亮的茶色,樓天遠沉默良久,半晌方擡頭問道:“天籟爲何會這樣?”
“我只知天籟出生於食人族……”樓易之剛開口,便感覺心如刀割,放下手中茶碗,沉聲道:“天籟四歲的時候,親眼目睹了她的生父,殺死她的生母,別忙着吃驚,這還不是最殘忍的,最殘忍的是接下來,天籟的生父,在生吃了天籟生母的屍身之餘,逼迫天籟也生吃了她生母的肢體……”
“什、什麼?”樓天遠聽着,臉色劇變,雙目圓睜,嘴巴大張,震驚不已,對於樓易之所說的,樓天籟幼年時的經歷,樓天遠簡直不敢相信。
樓易之嗓音低沉道:“後來天籟尋了個機會,從食人族裡逃了出來……幸虧天籟當時年幼,即便到處亂跑,食人族裡的人,也不會太注意……”
邊城裡的人雖不吃人肉,卻比吃人肉更爲兇悍,樓天籟當時太過弱小,無法在邊城生存,於是便待在亂葬崗。直到半年後,遇到樓易之。
“或許正因爲有着這樣的經歷,天籟對人有着強烈的戒備心理,即便是當年,我認了天籟做女兒,天籟也滿腔歡喜的喊我爹爹,但我能察覺到,那時天籟對我仍然心存戒備,直到時日久了,感受到我是真心的疼愛她,她纔開始慢慢放下防備,真正的接受我這個爹爹。”
“自那以後,我們父女倆的關係,一天比一天好,天籟很黏我,像個小尾巴一樣,無論我走到哪裡,天籟都要跟着,甚至夜裡睡覺,都要跟我睡在一處……”說到這裡,樓易之的嘴角不自覺的彎起,臉上更是籠罩了一層,獨獨屬於父親的,滿足的、幸福的耀目光輝,“十年來,有天籟陪伴在側,我的日子過得,纔算得上是十分快活……”
樓天遠靜靜聽着,並不插話,忽見樓易之眉頭微皺,“常常聽見天籟夢囈,因此我便知道,天籟身上發生過的事情,遠比她告訴我和我所調查到的,要多得多,也複雜得多。”
樓天遠不禁覺得奇怪,“查不到嗎?”
樓易之的秘密部下,神通廣大,不輸於綠眉毛,向來樓易之想要知道的事情,幾乎沒有調查不到的,樓天籟究竟有着怎樣的過往,爲何樓易之竟然查不到?
樓易之道:“常聽天籟提及她的師傅和師姐,可在我所掌握的資料中,天籟的生活裡,這兩個人從未出現過。”
“天籟到狐池山尋雪顏花摔斷腿的那日,說是聽到了只有她們師徒三人才知道詞曲的嘯聲,從而認定當日吹奏之人必定是她的師姐雲天邊,可我和老白,幾乎將盛京城內內外外掘地三尺,都不曾找到任何有關於天籟師姐雲天邊的蛛絲馬跡……父親,天籟她……”有個念頭猛地跳入腦海,樓天遠不禁冷汗涔涔,越想越覺得可怕,正打算委婉的問樓易之,滿心希望樓易之能夠否定他的猜測時,卻見樓易之忽然身軀巨震,臉色大變,樓天遠到嘴邊的話,便凝固在了脣齒間。
“啪——”樓易之沒能抓穩,茶碗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哪怕天地在眼前崩塌,父親的臉色都不會變,此刻卻如此失態,說明了什麼?難道父親心中所想,與他的猜測一樣?思及此處,樓天遠的一顆心,頓時涼了半截。
樓易之的神色,頗有幾分激動,“你方纔說天籟的師姐的姓甚名誰?”
樓天遠聞言不由愣了住,原來父親關注的,是天籟師姐的姓名,而並非他所想的那樣,心中略微好受了些,回答道:“雲天邊。”
“天邊?天邊……天籟、天邊……難道她還活着……不,是我和微生放雅一起將她火化的……”彷彿只在瞬間,便經歷了滄海桑田,樓易之呢喃着,臉上出現了古怪至極的表情,似狂喜,似緬懷,似悲慼,似落寞、似欣慰、似感傷……
雖然不知天邊天籟這兩個名字的意義,但樓天遠知道,父親是想起了尹魚寧,便安靜的坐在那兒不再吭聲。
過得半刻鐘之久,樓易之才恢復了從容,“你剛想問什麼?”
既覺得這樣的猜測難以出口,又不願猜測變成事實,樓天遠猶猶豫豫,吭吭哧哧問道:“父親,天籟她,是不是……生病了?”
樓易之皺了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有很多人和事,可能其實並不存在,是由於天籟曾受過創傷,所以才……幻想出來的。”見樓易之只是望着他,並未說話,樓天遠繼續道:“不然,那段過往,明明存在於天籟的記憶中,而父親,也多次在天籟夢囈時,發現蛛絲馬跡,可爲何除了在食人族的那段經歷之外,父親再調查不出任何天籟的其它過往?更何況,在父親遇到天籟之時,天籟才年僅四歲,即便真有師傅師姐的存在,天籟還那般年幼,又怎能把一切都記得那樣清楚?”
樓易之緩緩搖頭,抓住了關鍵,“天籟製出來的藥,連宮廷御醫都比不上,這又怎麼解釋?”教天籟學醫的師傅,絕對存在,人和事,有可能是幻想出來的,但通身的醫術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靠想象獲得的。
樓天遠道:“天籟的醫術,會不會是在父親收養她之後,她才另外秘密拜師學的?”
樓易之反問道:“你認爲天籟拜師學藝,會瞞着我?或是能瞞得過我?”
當然瞞不得樓易之,千頭萬緒打成了結,樓天遠滿頭霧水,“可是,四歲的孩子,能學到醫術嗎?”想不通啊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樓易之道:“我家天籟,自小便與別的孩子不一樣,興許是個天生神童,也未可知啊。”
他手下的人雖有幾分能耐,但卻不是無所不能的,他找不到天籟的師傅師姐,並不能說明她們不存在。
“只能這樣想了。”至少天籟天生神童,比天籟有病,更容易讓樓天遠接受。
樓易之道:“解不開的疑團,暫且放一邊吧,那些並不重要。”
樓天遠點頭道:“是,父親。”
樓易之道:“樓天靈和樓天倫都死了?”vexn。
“嗯,都死了,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好的。”樓天遠起身,準備出去。
樓天倫慘死在聚雅閣的消息,這會兒應該已經傳回了樓府,雖然這是個權勢決定一切的時代,但到底是一條人命,儘早處理也好避免許多麻煩。
樓易之忽喚道:“等等。”
樓天遠停步轉身,“父親有何吩咐?”
樓易之問道:“天籟可曾與你說過,她的師傅姓甚名誰?”
樓天遠搖頭道:“不曾。”
樓易之擺了擺手,“沒事了,你去吧。”
天籟、天邊……難道是個巧合嗎?雖然他無比希望尹魚寧還活着,可畢竟當年,尹魚寧的屍身,是他和微生放雅親眼看着化作灰燼的,所以尹魚寧不可能死而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