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宗在京城仕子圈中名聲極差,更有像元俊卿這種時刻盯着他罵的。但不管名聲怎麼樣,平民加舉人這兩重身份,他都有參加春閨的資格。更不用說每年科舉參加人數衆多,更不會有人盯着宋思宗。
直到春閨放榜,宋思宗的名字掛到榜單上,還有人覺得可能是同名同姓。直到看到後頭籍貫,確實無誤,衆人才恍然,原來真是宋思宗考上進士了。
“考上進士了……”
蘇錦秋的聲音有些飄忽,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幾乎要把宋思宗這個名字忘記。結果突然暴出來這樣的消息,確實出乎意料之外。
以宋思宗的才名考上進士並不是太奇怪的事,奇怪的是他竟然去考了。
那麼多年了,宋思宗都沒考過,突然間去考,不但考中了,名次還如此靠前。再是有才,也不是隨便過去考考就能行的,必然努力讀書了許久。
魏公公低着頭不敢作聲,王府有官員料理事務,每年春閨榜單是肯定要看的。看到宋思宗的名字,前頭就派人過來跟他說。
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事情出來了,怎麼也得給蘇錦秋說一聲。而且這樣的大事,想瞞也瞞不住的。
“有些意外,也沒什麼不好。”蘇錦秋淡淡然說着。
意外過後,剩下的也就是無感。隨着時間的推移,原本的憤怒似乎也消去不了少。她很不喜歡宋思宗,也不打算跟他和解。但宋思宗憑自己的本事考上進士,她也不會覺得多憤怒。
既沒有恨到想殺了他,那也沒有必要詛咒他。過的好是他的造化,過得不好也是他的命。
魏公公聽得多少鬆口氣,以蘇錦秋的性情也許不會大怒,但臉色肯定不會多好看,殺父之仇呢。現在如此的淡然,這是她的大度。表示事情對她沒影響,跟着侍候的人也就不用擔心。
旁邊崔嬤嬤聽完也是一頭冷汗,看蘇錦秋反應平淡,連忙岔開話題道:“東西已經收拾妥當……”
蘇錦秋看看鏡中的自己,穿着打扮都已經妥當,道:“走吧。”
魏公公趕緊把手遞上,扶着蘇錦秋往外走。
上車到賀府,穆四奶奶正裡外忙活着,她收到消息過來,昨天晚上到的。休息一晚上之後就忙碌起來,賀家人丁單薄,今天是洗三,穆六娘起不了牀,她肯定過來操持。
“給王妃請安。”穆四奶奶得到消息,趕緊迎了上來。
魏公公扶着蘇錦秋從車上下來,笑着道:“四奶奶不用多禮,今天姐兒洗三,四奶奶辛苦了。”
穆四奶奶笑眯了眼,一邊讓着蘇錦秋往院裡走,一邊道:“哪裡稱得上辛苦,王妃有心,早派了婆子過來,我到時已經收拾的七七八八,不過出面張羅而己。”
蘇錦秋聽得只是笑,道:“四奶奶能跑這一趟,也是不容易的。”
穆四爺一家現在在直隸定居,來京城倒是方便。不過四奶奶也是有心的,現在招呼洗三,肯定要等滿月酒之後才走。
穆六娘在暗房坐月子,穆四奶奶請蘇錦秋正房坐下,閒聊一會之後,穆四奶奶有點支吾的道:“江城有信過來,說老太太身上不大好了。”
穆老太太是蘇錦秋的親姑奶奶,不管當初相處的如何不愉快,現在定城有消息傳來,應該給蘇錦秋說一聲。
蘇錦秋稍稍怔了一下,隨即嘆口氣道:“唉,我竟然全然不知。”
一般來說親戚來往,紅白喜事,都要主動說出來,不然旁人如何能知。不過蘇穆兩家,最後鬧成那樣,穆老太爺喪事沒人報信,蘇錦秋自然當做不知。到穆老太太事上,說不說也隨穆家的心意。
穆四奶奶看蘇錦秋神情,知道有幾分緩和之意,忙道:“只是病了,身上不大好,沒敢驚動王妃。”
蘇穆兩家本是正經姻親,結果鬧的不可開膠,算是斷路了。一直以來蘇錦秋對穆六娘很好,但對穆家猶如陌路。現在穆六娘嫁到賀家,蘇錦秋繼續跟賀家來往,仍然不理會穆家。
在穆四奶奶看來,蘇錦秋並不是很記仇之人。鬧騰的穆老太爺已經去世,穆家也經過幾次分家,雖然不能說事過境遷,至少矛盾沒有了。若是還能恢復兩家往交,對穆家實在是件大好事。
穆老太太病重,以及將來後事。穆家主動送信,不管蘇錦秋什麼反應,好歹穆家先把臺階搭好,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閒話之間,賓客們多了,賀家雖然沒什麼親友。賀將軍官做得不錯,同僚總有些的,再加上王府的同事們。以及穆六娘成親一年認識的一些朋友,洗三辦的熱熱鬧鬧。只是洗三添盆,幾乎把盆填滿了。
散席走人,穆四奶奶送蘇錦秋到門口,蘇錦秋上車回去。
車駕駛出賀府,蘇錦秋不自覺得的挑起簾子一角往外看,心中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道:“等下再回王府,先去蘇家。”
馬伕接到命令,不敢猶豫。取道向西,一路直行就是蘇府。
蘇府主子們全在王府,除了留下幾房人看守外。另外打掃的丫頭婆子們,也許不如還有主子住時,但每隔幾天都會清理一次,也派人定時整修。外頭看起來,仍然是富麗堂惶的一座大宅。
“王妃慢些。”魏公公扶着蘇錦秋從車上下來,言語之間十分小心謹慎。
蘇錦秋回蘇家看看很平常,以前她也常回來。自己的孃家嘛,就是沒有人了,也該回來看看。
但想想今天上午關於宋思宗的消息,蘇錦秋突然要回家,只怕也是心情不大好。再是大度,能放開,看着殺父仇人功成名就,誰的心情都不好了。
留下看房的家人得知蘇錦秋回來了,也連忙到二門來接,順道請安。
蘇錦秋神情淡淡的,揮揮手道:“你們去忙吧,我自己走走。”
蘇家的婆子們退下,蘇錦秋又對跟隨的婆子們道:“你們也去吧,我自己走走就好了。”
魏公公揮手讓她們都退下,笑着道:“我侍候王妃。”
“不用了,我自己走走。”蘇錦秋說着。
魏公公臉色頓時僵住了,心中十分擔心,臉上如何敢帶出來,只得退到一邊。
蘇錦秋信步向前,已經三月天,今天天氣又格外的好,陽光明媚,擡頭看天時,總有種暖洋洋的感覺。
定時整理的關係,府中一切如舊。兩邊的花草呈現欣欣向榮之勢,看不出絲毫的敗勢。
事實是……蘇家已經絕後。
想到這裡,蘇錦秋有種被刺痛的感覺,不自覺得想到祖父蘇老太爺。
一生爲了朝廷、天下,鞠躬盡瘁到死。結果……白髮人送黑髮人,就是從來沒有說出口,眼中的悲傷絕望,總讓她難受不己。
不知不覺中,蘇錦秋走到宗祠前。
蘇家宗祠在東路上頭一節大院裡,黑油欄柵內五間上房,上面寫着“蘇氏宗祠”四個大字。進到院裡是白石甬道,正房大門緊閉,只門匾上黑漆漆的四個大字,如此暖光之下,仍然帶着幾分冷意。
出閣之後,祖宗祭祀就再與她無關,每年都是蘇懷玉帶着兩個弟弟過來,奉供,祭祀。
都說祭祀是爲了死去的祖先們送飯,無子無後,也就意味着以後要成孤魂野鬼,蘇錦秋並不相信這些,但想想祖譜上的名字,家族的傳承確實需要後繼有人。
“我錯了,大錯特錯……”
突然的一聲,蘇錦秋不自覺得的怔了一下,聲音並不大,有幾分耳熟的男子聲音。
下意識的環顧自周,陽光之下,一切靜悄悄的。
“早在我們相識之初,你就勸我放下,我以爲我放下了,我以爲我很瀟灑,其實我比任何人都自卑。”
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跟誰訴說。聲音依然不大,卻帶着滿腔的悲傷,說不出的悲傷,聽得人心悲苦。
蘇錦秋擡頭看向宗祠緊閉的大門,聲音是來自裡頭的。
不自覺得把腳步放輕,慢慢走到窗前,窗戶是開着的。宗祠不到過年不會開門,這位不速之客,應該是翻窗進去的。
窗戶微弱的光透進去,屋裡仍然是漆黑一片,白色蠟燭點於堂前,宋思宗跪在前面墊子上。
三十左右的年齡,正值男人的黃金時期,宋思宗身上雖然沒有老態,兩鬢之間卻已經有了白髮。側面看去,只見他雙目有神,尤其是腰桿挺得筆直,好像一張快要拉滿的弓,全身上下帶着蓄勢待發的氣勢。
與宋思宗幾次撞面,此時他的完全不同,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我出身太尷尬,很多人背後笑話我,只有你,真心當我是朋友。我記得有段時間,你總是跟我說佛法。那時候我不懂,想得太多,要做的也太多。我以爲我向世人證明了自己,我就可以逃脫家世帶來的自卑,我就可以無視那些笑話。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不管我怎麼證明自己,我都沒辦法改變我的出身,改變已經註定的事實。”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逃避,努力證明自己,以此逃避自己的身世。更在你去世之後,遠走他鄉以逃避世人對我的譴責。這趟回京,我終於明白,出身際遇本就是天定,那是命運的一部分,沒有必要去否定,也沒有必要因此痛苦,更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我一直記得,你拉我的手說,不怪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答應你,一定會好好活下去,不管將來要揹負多少,不管會有多少罵名和笑話,我都不會再逃避。”
“欠你一條命,你不讓我用命還,我會揹着這份愧疚,拼盡全力去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