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之伐捷報頻傳, 李世民乃當年領兵操戈的秦王,只不過是再做一次熟練的事罷了。
陰弘智事敗伏誅,燕弘亮挖眼斷腿而亡, 同黨皆坐罪。
齊州之亂如一根輕柔的羽毛, 等傳至長安時, 只留下一聲罵名, 再然後, 就是所有人都等着見證一個企圖殺父弒君的謀逆之臣迎來他該有的下場。
陰妃本就不受寵,更何況陰氏與皇族之間還隔着幾代人的世仇,與仇人血脈相交而生皇子, 平日便不受待見,只要稍有僭越的懷疑, 君王如弦般脆弱的信任便會頃刻斷裂, 寧願錯殺也不會放過。
齊王李祐被押送長安, 以殺長史權萬紀、違逆聖人、私通高麗等罪廢爲庶人,據說君王仍是覺得罰輕了, 不日便賜死在了太極宮。
那日,李祐長跪了許久,卻連父皇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賜死令下,他似瘋魔般滿口荒言地哭喊, 被人撬開脣齒, 鴆酒下肚。
直到氣絕之時, 似乎還在嘟噥什麼, 漸漸失焦的眼瞳中, 只留下森森宮階。
宮階的盡頭,李治看得一清二楚, 他親眼看到父王眼中的冷漠,看到李祐眼中的恐懼,看到自己的兄長就這樣如願變成了一具死物。
這就是……下場?
一想到那染紅宮階的血也在自己體內流淌着,他胃裡一陣莫名的反胃,那屍體也顯得扎眼。
李貞用扇子拍他道:“別看了,人都拖走了。”
“父皇也快出來了,九弟,走罷。”
李治道:“你當真要離開?”
“也該是時辰了,皇子去封地乃天經地義之事,駐留京畿纔是大逆不道。”
他將雙目瞟向李祐沉屍之處,“不走,留在這裡做什麼?”
“……”
李貞失笑,攬過自己的弟弟,輕敲對方皺着的眉心,“這麼皺眉作甚?”
“你怕了?”李治擡頭。
“爲何不懼?我既然想輕世肆志,就惜命得很。齊王……不,庶人李祐既死,誰都知曉最得利的誰——我可懶得看他們鬥來鬥去。是非之地,掃了我飲酒的興。”
不用猜也知道李貞說的是何人,無非是太子與魏王。
齊王謀逆未遂,他二人大可借題發揮清洗一下朝野百官,有時甚至會波及公主,更別說皇子了。
李治似是默許了兄長的話語,很有耐心得聽對方發牢騷。
“皇子真是難做,近了,什麼朝政都會被牽連,遠了,還要被疑心盤踞一方。長安,終究不適合我。”李貞拿起扇子比劃着,“不過我臨行之日,還真想小蘭因來送送我。”
李治撇了他一眼。
“九弟別誤會,千萬別誤會。我是想着小蘭因及笄時,你二人也快完婚,我是不能看到了,所以想讓你二人一起來送送。”
李貞問道:“你就真打算留在長安,沒有打算?”
“有,成親,走,和你一樣。”
“怕是父皇捨不得罷。”
李治疑惑,“捨不得?有什麼捨不得的?父皇豈會以家國開玩笑。父皇將魏王留在長安,是爲了制衡太子,至於我,已經有了二虎相鬥的局面,就不會隨意叫人打破。”
他嘆道:“八哥,你多慮了。”
“但願如此。魏王早已有了奪嫡之心,現在正傾軋得厲害着呢,不過若是我選,那他二人我都不看好。”
“爲何?”
“沒有理由,他們兩個我都不喜歡,不過……如果那位子是你的話,我倒真願意助你。”
“八哥!”
李貞被呵的一驚,知道玩鬧過火,不由得收斂了些,“也罷,朝堂之事,八哥一時荒言。我明日啓程,你若來,我等你。”
不日,李貞果然動身去往封地。
燕德妃因爲身份無法出宮,能來送行的就只有李治與蕭蘭因。
李治看着馬上撫着摺扇的少年,面色凝重地道了聲珍重。
對方卻開扇大笑,“九弟,我有時真看不透你到底在怕什麼。人生參商,何懼離別?”
“唷,你也來送我?”他看向一旁的少女。
“路過。”
“好一個路過,本來想討你們的喜酒喝完再走,說不定還可以見到我白白胖胖的侄兒,可惜了。”
“你這個人,臨走了嘴也沒個正行。”蕭蘭因嬌嗔道,李貞卻是被逗得連連發笑。
“不逗趣了,我走我走這就走……”他喃喃道,雙目眺向遠方,一如被遠方的雲洗淨污濁般,“下次再見面,找你飲酒。”
說着,李貞看向一旁的李治,收起了笑容,“九弟,萬事珍重。”
他一路高歌,不再回頭。
“真是個怪人。”蕭蘭因感慨,怪雖怪,但蕭蘭因總感覺李貞似乎是解脫了,那人說是去封地,看態度卻像是遊山玩水去了。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儘量避開齊王的死。每當意識到維城真的身死,她便想到上官庭芝的話,澄清又能如何?
蕭蘭因與維城不算熟識莫逆,甚至僅有幾面之緣,但她始終覺得維城不是那樣的人。
可是一切就像被一隻隱形的大手蓋棺定論一般,沒有絲毫讓人陳述的餘地。
鬼市再無鬼醫,一切都隨水留去。
他二人一路回城,夜幕已深,河中正浮着點點河燈。平息齊王之亂後,寺廟祈福還願的香客突然之間多了不少,從寺廟出來的善男信女少不了要點河燈的。
滿川燈火落入蕭蘭因的眼,似雲漢入塵世。
“今日是有什麼要事嗎?元日的香客都沒這麼多。”
“因爲高麗,父皇已有了伐高麗之策。”
“難怪,看來不是替從軍的家人祈福就是來祈求攻伐得勝的。”
“你喜歡?”李治見少女眼瞳閃爍,不免一問。
“嗯……談不上喜歡,但是看起來真美。”蕭蘭因也不知覺被帶動了氣氛。
“挑一個吧。”蕭蘭因一回頭,就看見少年的手上掂着一堆河燈。少年笑得清朗,手臂堆滿河燈的模樣卻極爲滑稽。“左右無事可做,既然喜歡,何不許個願?”
她噗嗤一笑,在衆多河燈中糾結,選了個絹做的。
“阿蘭許了什麼願?”
“秘密。”
他二人分別點了一盞燈,放在水面上,看着河燈被水波推遠。
“你也會和李貞一樣,去封地嗎?”
“嗯,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解決。”
“何事?”蕭蘭因好奇道。
“……”
“算了算了,我最懼看到你這般模樣。你不想說就算了,等你什麼時候解決好了再告訴我也不遲。”她擺擺手,笑得粲然。
“好。”那笑似有魔力,李治竟有一種想將手搭在她頭上的衝動,黨自己意識到時,他已經這麼做了,手如撫摸小貓般摸了起來。
蕭蘭因不是不知道眼前的人在擔憂着什麼,雖然她總覺得李治似乎對她小心翼翼甚至到了苛求戒備的程度,只是對方不願說,她也不會自討沒趣。況且,這樣被摸着舒服極了,她可不想破壞了這麼好的氣氛。
“摸夠了沒有?”再摸她也會煩膩的。
“……沒有。”
待河燈放完,李治起身太極宮。
太極宮北角的崇文館一向做藏書之用,李治悄聲進入,才半刻,手臂就多了一摞摞書典。
不是這本……
這本……也不是……
究竟在哪兒……
五龍祭前的占卜結果都會以典當封存,可他極少注意這些事物,也從不在意那些讖語究竟被放到了何處。他看着密密麻麻的字,頭昏腦漲,手卻一刻也不停歇。
畢竟,和那人有關……起先他僅僅只是覺得父皇對蕭蘭因的態度蹊蹺,可他實在想不通父皇乃一朝天子怎會在意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子。
將近半年的時間他暗中調查,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就只剩下唯一一種解釋——五龍祭所卜的讖語。
哪怕一絲線索也好,自己一定要確認。如若應證自己錯了,最好不過,至少他希望,這近半年的猜測,只是一個猜測而已。可如若真的應證了,那他又能做什麼?李治不再多想,他只想儘快解決疑慮,以後的事自有法子,此刻他不能停下。
找到了!少年壓下忐忑打開書頁,呼吸瞬間凝滯,他手指所到之處,連紙頁也輕顫起來——
“晉王妃必亂朝。”
如豆大小的字被細細寫在紙頁右側,明明是如豆大小的字,不輕不重,卻像六塊大石壓在他心頭。
李治好不容易平復呼吸,將一年以來發生的事飛快拼湊起來。蕭蘭因所遇之事,看起來極爲零碎,尋常人若不深究並不會發現關聯,但也足夠引起父皇在意了。
他難道要跑去和父皇說太卜令所言都是假的?他敢嗎?就算他跑去了,以父皇的性格恐怕也只會更相信讖語所言,反倒害了蕭蘭因。父皇尚未對她出手,可誰又能保證日後?
李治緩緩取出袖中的玉梳,將目光凝在玉梳上。那是她贈與自己的,冰涼的觸感牽動着指脈,彷彿那人此刻正將小手搭在他的掌心,桃花灼灼,衝他嫣然一笑。
——晉王妃必亂朝,晉王妃必亂朝,眼下的他滿腦子只剩下這六個大字。他將玉梳握緊,久久沒有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