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婕妤逃了。這就是蕭蘭因所知道的後續。
餘下她所知道的,便是這樁事被定義爲高麗商賈劫持士族子弟傳到了百官耳中,隻字未提高婕妤和太極宮所發生的一切。
一石激起千層浪,霎時間朝野議論紛紛。或曰高麗兩年前曾派出太子來大唐入貢,不可能這樣魯莽撕毀和平,此案必是個別宵小所爲。或曰高麗興修長城,早有異心,這幾個人必是高麗細作,想以小入大擾亂中土。一時諸多關於此事的奏抄多如雪片,而陛下除了加派人手密切關注高麗朝局外,對其餘皆置若罔聞。
掖庭宮的宮牢內,清逸高雅的少年走進,手裡冷冷夾着塊帕子。地上的女子尚存一息,卻早已是狼狽地認不出昔日光彩。
其實李貞早就把高婕妤捉回,一直關押於此,秘而不宣。
聽到聲響,高婕妤扭頭看向牢門。
“誰派你來劫持蕭氏的?”白袍少年冷靜如常地站着,好像是在等待着自己的答覆。
“哼,明知故問。”高婕妤扭頭不復言語,她只覺自己的心隨着字字話語越來越收緊。
“那麼,本王便換個問法,你爲何要幫齊王?”高婕妤感到脖頸傳來冰冷,一記虛弱的掙扎,依舊是被少年硬生生將頭扭過。幾道目光注視下,莫名的恐懼襲來。
“香囊中藥草想必就是迷暈蕭氏所用的藥草罷,本王可不信你會無緣由地幫齊王劫人。”李治絲毫未理會女子的想法,徑自說着“你是誰派來的?和親前便開始了還是和親後?齊王給你車馬是想要逃回高麗罷。”
女子不言,李治隨意地說道“聽說高麗王如今與大臣不和,朝局不穩,你此時趕回莫非就是爲此?”
這一次,高婕妤眼神晃動,霎時有了微微的反應。李治彷彿看出滿意的答覆,嘴角勾起。
“很好,我知道了。”高婕妤疑惑之際,只見白袍少年取出一罐藥瓶將手中的帕子攤開。
“你……你要幹什麼?我可是你庶母,你這樣陛下不會罷休的……”虛弱的聲音從喉間傳出,高婕妤內心懼怒至極,卻虛弱得無力反抗。
“齊王一事尚未查明,故我並未告知父皇他與此事有關。不過你身爲后妃卻通高麗叛國,企圖回去覆命。父皇說了,他最痛恨背叛,絕恩斷義,賊人可誅。”
說罷,高婕妤只覺一抹帕子死死捂住了口鼻。手腳被人摁住,嗆人的藥味夾雜着窒息的空虛感,她的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的血肉……
她從高麗來,她是高麗的王女,卻不曾想就連故國都再難回去。光影重疊中,最後想起的不是唐皇的恩寵,不是高麗的一切,而是一口棺材。
那天是隆冬,沒有雪,與中原的戰火將原野化爲灰燼。而她的小屋內,火苗發出噼啪的聲響,暖暖燒着。直到那口黑壓壓的東西沉甸地被人擡到地上,她纔想起來她在等着一個人。
臨行前她曾爲那人送別,溫暖的雙手撫過他略帶風霜的臉龐,如今,卻只來得及看一眼那即將要合上的、厚重的棺板。在那裡躺着的,就是她的竹馬,帶着回憶和血染的旌旗陷入永恆的沉睡。
他,離她那麼近,僅僅只有一根箭的距離,卻是那麼得遠,猶如天塹。當一切都歸於塵土後,她開始變得陰冷,變得暴躁無比。雖然她不知到底是誰射出了那一箭,可她知道那個與自己自幼相伴的少年之死,與發起戰爭的人絕對脫不了干係。
直到和親的任務到來,她終於可以看看那將箭射入他心臟的大國。她滿懷恨意接下父王的授意,雖是和親實則探情,最後企圖以假死重回高麗。
但此刻,她是要真的死去了。死亡的恐懼漫上心頭,她眼中所倒映的,永遠是一口黑色的棺材……
末了,李治長吁一口,將帕子交由身邊的衛士繼續按着,直到確認地上的人再無聲息,方纔離去。
*****
辰時,偏僻的宮道上掛着晶瑩的細網,一隻灰褐的蜘蛛突然竄下,饞食着苦苦掙扎的蝴蝶。
大吉殿依舊瀑布氤氳,宮娥取來清酒倒在觥中,李治依然未歸,蕭蘭因的小指百無聊賴地拍着几案。
近日長安城中不時議論着魏徵久病不愈、朝中太子與魏王愈鬥愈烈、對高麗的局勢也越發緊張諸如此類云云,甚至傳出了高麗已開始內亂的傳言。彷彿所有的壞事都堆積在一起,一樁樁皆是讓人不安的事。
高婕妤如今怕是早已找到了藏身之處了罷,畢竟已幾日不見消息傳來,宮裡一如往日般沉寂。
仍舊被矇在鼓裡不知時局早已大變的蕭蘭因欠了欠身子,托腮注視着殿內的壽紋架几案。案上是一本本齊列的書,平日每當此時李治總會端坐在案前取着書,她亦會在一旁悄聲玩鬧着,不時望着少年如平林青松的神態。
少年注意到自己投來的目光,總會回以脈脈的笑,而後便是一陣書頁刮擦的輕響。李治每每讀書都撤退旁人,唯獨自己就算將書房攪得一片亂意,李治只會笑笑而過。
“阿蘭。”蕭蘭因回神,李治已毫無察覺地出現在了身旁。
“在想什麼,如此出神?”
“沒什麼,”蕭蘭因恬然一笑,“不過今日你可真晚。”
蕭蘭因剛要仰頭,兩注溫熱貼上她的雙頰。她發出疑惑的輕哼,後腦勺邊傳來低沉的嗓音。
“不要動。”窸窸窣窣的聲響漸聞,蕭蘭因青絲如玄玉,被李治修長的手重新綰起,彷彿還在不時撥弄。
“好了。”李治的力道釦子般輕輕壓在發上,他笑着取來兩枚銅鏡。
“這是……篦子?”蕭蘭因看着銅鏡中映出的髮飾,一股情愫在心中蒸騰。那是一把密齒的篦子,穩穩插在烏黑的髮絲間,就好像它一直都在那兒,從未曾被摔斷一般。
“你何時修好了?!”蕭蘭因驚喜道。
“我並未修補。你原先的篦子摔得太過用力,就算修了也不能如往昔般使用了。”
“那這個是?”
“新的,我特意又去拖人趕製了一把。”
他特意爲自己做的……蕭蘭因摸着尚有些刺手的篦齒,感受着一絲一毫無言的關照。
李治擡手,鄭重如誓言般摁了摁,“這一次,阿蘭,你可不要再丟掉了。”
就像是天作一般,他們不約而同碰上篦子的手緊緊貼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