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蕭蘭因萬萬沒想到這兒竟然不止一個活人。她的頭對着牆,根本看不到來人的模樣,聽步伐應是個沉穩健壯的男子,不時有着金屬碰撞的聲響。
剝皮之人停下手中的刀,與男子交談着。蕭蘭因從未聽過那樣彆扭的腔調和言語,這絕不是大唐的漢音。
男子的語氣焦慮着,似乎出了棘手的事。蕭蘭因感到灼灼的目光直射後腦勺,腦中的一根弦緊緊繃着,男子頗爲顧忌地和剝皮人爭執起來,她頓感他的鋒芒所向就是自己,蕭蘭因開始對自己的預感感到恐懼,時間,她需要時間。
一聲慘叫,沉重的軀體重重砸在地上,男人的慘叫聲戛然而止,鮮紅的牡丹在地上流動地描繪着。
蕭蘭因驚恐地看着蔓延桌角的色彩,脖頸間一陣狠狠的力道打下……
天旋地轉,不知過了多久,吵雜聲、歷呵聲似有似無地傳來。她只感到身體一陣輕軟,窒息之感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熟悉的懷抱。
在她尚存一息之際,頭頂,一聲熟悉的呼喚。
“別害怕。”
細雨般的輕柔吹入她的心底,讓人安心。
*****
大吉殿,李治合上門戶,掩住瀑布的重重水聲。
他點上清心的香,將香爐放在女孩的榻前。踏上的蒼白的小臉,每次看都會讓他的心莫名收緊。
李治捂住女孩的手貼在額間,似祈禱、似冥思,企圖用僅有的溫存暖化對方發涼的手。
閉目中,他想了許久。簫蘭因身上的事絕非偶然,女孩若是醒了這一切又該如何解釋?他真的該讓她知道真相嗎?還是說……
一聲痛苦的哼聲,簫蘭因蹙顰。她感到輕微的痛感在擴大,還有右手逐漸傳來的溫熱。
睜眼,飛鳳銅爐上輕煙氤氳,漫着讓人舒適的香。簫蘭因扭頭,棋盤似的藻井在天頂正對着自己。
“阿蘭,你醒了?”簫蘭因尋聲望去,李治正在榻前,眼裡是她看不懂的壓抑和剋制。她想起身,背部卻是一陣刺痛。
“傷口不深,你休息幾日便好。”
“李治,那個宮絛,你看見了對嗎?”簫蘭因笑着。
“是。那時,如若我能及時察覺,也許你就不會遭次劫難。”李治的聲音隱隱都是剋制。
“不管怎麼說,謝謝你。”簫蘭因知道,明明該愧疚的是她纔對啊。如若不是自己自作聰明追出去,又怎會惹來這些事。想到被救起那一刻令人安心的懷抱和言語,她的內心升起一縷情愫,也許是愧疚亦或是感激,就連她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釋。
李治怔了怔,感激、那個一向倔強的少女居然在感激自己。他極力平靜着面容,嘆氣着。
“你且先靜養,這些事交由我和魏王便好。”
“可是李治,那堆滿人皮的地方……”
“在井底。”李治沉色道。
那一夜他等不到簫蘭因的身影,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他急忙率衛士去尋,在道上發現了簫蘭因身上的宮絛。
宮道盡頭是口廢置多年的枯井,他尋着枯井下去,竟發現裡面是條密道。
“數年前息王曾在太極宮設置密道,想來那人困住你的地方就是那條不爲人知的密道。”
“那,我看到的那些人*皮也都不是幻覺?”
李治點頭。
“那麼多人*皮,難道宮裡就沒人發覺嗎?”簫蘭因自言自語地嘟噥着。
李治微微止脣,他並不想讓少女知道太多污穢,可如若自己不告訴簫蘭因,以她的性格也極有可能會親自去刨根問底,定然危險。
片刻,他仍舊開了口。
“剝皮人很聰明,那些人*皮都是曾經被高婕妤打死的宮婢。剝皮前便是死人,何況是一介奴僕,自然不會有人追究屍體的去向。”
的確不會有人追究。幾年前,驍衛將軍樑仁裕曾幸一名婢子,夫人李氏便命人將婢子綁起活生生打出了腦漿。這件事傳了很久,世人都罵這李氏殘忍善妒,最終卻一點罰也沒有。主人打殺自家奴僕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官府和律法也管不了。
“真是貴賤有別,人生無常。”簫蘭因唏噓着,她差點就要成爲那些人中的一員了,自己體內流淌的蘭陵蕭氏的世家血統讓她自幼便優渥無慮,從未想過那些和她這般大的女子生活竟是如此痛苦和壓迫。
“威脅你的人已經死了,”李治正色道“是東宮的右衙率。”
“太子的人?”簫蘭因想起來那個恐怖的夜晚最後的確闖進了個男人,慘叫着倒下,沒想到竟是六率裡的右衙率。六率鎮守東宮,聽憑太子調遣,不難想到如今最遭攻訐的會是誰。
“不過有件事你們倒是弄錯了。對我下手的不是他,而是那個女人。你們既殺了右衙率又爲何把我打暈?”簫蘭因不禁抱怨。
“女人?”李治微微詫異,“什麼女人?我們趕到時只有右衙率一人已經死了,無人對你出手。刑部認定此事爲右衙率一人所爲。”
簫蘭因不可置信,那哼歌的女聲仍在她腦海裡陰森森地搖晃着,如今竟然告訴她對自己下手的人沒有抓到。
“就是最開始剝皮的女子啊,右衙率從未對我下手。李治,相信我。我親耳聽到右衙率與她爭執,想必右衙率也是她殺的。”
李治的雙眼越發幽暗,看着眼前的少女繼續如此這般比劃着那晚的情景,他的心已經猜出了半分。細思下來,四哥叫簫蘭因入宮本就有問題,宮裡那麼多宮人,何必要找宮外的簫家,看來他要去會會他那好四哥了。
李治起身道“阿蘭,你好好養傷,我會盡快通知簫府,傷好就接你出宮。”
一通吩咐,門迅速合上,不給簫蘭因絲毫反駁的機會。
“喂喂,你別……”簫蘭因剛想爬起,劇烈的動作又弄到了傷口。她只好撫着背一點點重新歸位。
房內霎時安靜,簫蘭因這時才沉下心來慢慢體會着傷口。背上的傷口不深,卻用特殊的手法割着,戳中痛處,脖頸和手腕也有大小不一的傷。
爲何受傷的總是她?簫蘭因感到被人欺騙和戲弄於鼓掌,若不是如今動彈不得,她早就去把魏王李泰揪出來收拾了。
門外的宮娥交頭接耳,她不禁豎起耳朵。
“你可聽說了,今日陛下震怒把瘋太子訓斥了一番,語氣可吃人了,我在前殿聽得直冒汗。”
“不會吧,瘋太子又惹什麼禍了?”
“據說是縱容手下人犯事,被陛下罰過了。唉,瘋太子瘋起來做什麼也不稀奇。”
簫蘭因閉目聽着,冷哼幾聲。
這個李泰果然居心叵測。朝堂無風,他根本抓不住太子的把柄。可如若蘭陵簫氏的嫡女在宮中出了意外,他大可借題發揮構陷太子。何況簫蘭因是擬定的晉王妃,就算不出意外也可放在自己身邊暗暗威脅李治。真是一箭雙鵰,越想越妙。
她百般聊賴地躺在大吉殿,偶然瞥見李治的書架,命人取來翻閱。沒想到李治平日那麼溫溫恭人的一個人,居然喜歡曹丕的《列異傳》這等雜書。
不過,縱然是雜書少年也認真做好書籤,每個奇聞異事下都用銀鉤鐵畫的字跡寫着閱後的見解。簫蘭因的腦海中,一個正襟危坐的少年正死板地看着閒書浮現,不禁逗笑。
她躺在牀上正看出神,絲毫未察覺到被書頁遮擋的視線外,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逐漸貼近。
“我當是什麼書把你迷住了,原是九弟的書啊。”略帶玩味的語氣突然冒出,蕭蘭因一個激靈慣性地把書護在懷裡。
李貞面露揶揄,眯眼道“真不知小蘭因到底是被這書所迷還是被九弟的字跡所迷?若是後者那本王可算打擾了。”
望着面前“一語道破天機”的李貞,蕭蘭因置氣扭頭。
一番調侃,她也逐漸適應了身邊的聒噪。李貞並未說明自己爲何會來,不過想來極可能是李治的囑託。李貞看似紈絝卻文武兼工,論武宮內能只有三人出其右,的確是最佳護衛。
“還好沒切準脊樑骨,司藥說你脊柱右側彎,因病得福。”李貞的摺扇劃過脊柱,忙被蕭蘭因拍開。
“登徒子,”蕭蘭因不解,“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呀”李貞嬉皮笑臉道,“那夜發生的事不知簫女俠有何見解?本王是不明白,好好的人剝死人皮幹什麼?”
“你倒是提醒了我,正常人是不會做這些喪心病狂的事的,剝皮人根本就不是常人。”
簫蘭因不知這算不算一種喜好,至少在她眼裡,是的。僅僅是爲了體驗血腥的快意隨之產生的一種病態而扭曲的喜好,享受着凌駕於他人之上的暴虐並以此爲樂。
“不過今日我還帶了一個想見你的人。”
李貞將摺扇一指,蕭蘭因看向門邊,風吹起一塊鉛色的衣袂。
李貞喚了幾聲,那塊小小的衣袂一抖,藏得更深了。他索性走到門外,把一個縮成一團的身影揪進了屋。
“是你!”
小小的身影聽到簫蘭因的驚呼,顫抖地更厲害了,李婉蓁膽小失措地轉着眼珠。“我、我們又見面了,女郎。”
“婉蓁,腰板挺直了說話。”李貞作勢嚇唬着,少女慌忙地跳到蕭蘭因背後。
“怕什麼,我是你堂兄。”
躲在蕭蘭因身後,李婉蓁終於鼓起勇氣提高了音量“堂兄,那個,你可否迴避一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說給蕭女郎。”
李貞看着堂妹露出少見的嚴肅,靜靜走出,合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