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是一封來自大理寺的信。
蕭蘭因穿過大理寺前的睚眥,玄黑的門內等待她的卻不是以往頭髮半花的大理寺卿,而是一個眉眼如畫的玉面郎君。
少年如落定的青松,神色平靜,沉斂地泛不起一絲波瀾。
她疑惑地走入,眼前的少年才注意到來人。只是一看,便被少女所驚豔,面上漣漪漸起,露出一瞬未來得及遮住的情愫。
蕭蘭因再清楚不過那樣的神情了,她在無數個見過她的長安少年眼中都能找到那一模一樣的目光。那時她還曾心中取笑,原來這樣一朵高嶺之花也有因她俗世的一面。
察覺到自己失態,少年立馬故作平靜,驚起的情愫逐漸被另一絲情緒壓下,蕭蘭因瞬間感到淡淡的疏離和不可言喻的感覺泛起。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李治,見到那個忽遠忽近、撩撥着她心中情音的少年。
蕭蘭因笑着,回想既去,慢慢從浴池披霧而起。
璧華下的易水古硯如鋪金粉,她抽來一張箋紙,紙緣是一輪金色的圓邊,與硯臺相映成趣。這幾日多事之秋難得有清閒,她提筆揮就詩作。
蕭蘭因不甚在意,她只是解悶罷了,卻不知這詩作在夜半氣涼時被一隻白皙的手拾去——
月落江邊樹,幽蟬樹下鳴。
春風如過雁,紙下意難平。
夜半,李治拾起某人遺在几案的小詩,輕聲讀着。讀到“意難平”之時,不由得眉心一皺,來到已滅燈的偏殿,半開着門看向牀榻上的少女。
少女蓋得很嚴實,平素俏麗的五官擰在一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阿蘭,定是做噩夢了吧。李治想起與少女對弈的談話,越發在意。
“今日她問了什麼?”
“回殿下,女郎問了些關於殿下的事,她說今日見殿下很疲憊。”
“你沒有亂說什麼吧。”
小宮娥一聽,旋即篤定道“殿下放心,婢子謹遵殿下吩咐,絕對沒有亂說!”
她是殿下最忠實的捍衛者,今天一直都在幫殿下說好話呢。不該說的她定不會說,不過嘛,該說的也要說一說纔好。
“很好。”父皇只知道出事的是個婢女,卻不知這婢女就是蕭氏。蕭蘭因受傷當即便被接到了大吉殿救治,除了魏王和自己的人,無人知她的真實身份。
魏王自然不敢聲張,接下來的就是做好保密即可。
李治緩緩將詩箋收在手心,女孩的氣息在手中流淌,他再次看了看榻上的少女,合門離去。
*****
半夢半醒之際,一縷月光打上蕭蘭因的眼皮。恍惚間好像有誰開了門,她感到身後的腳步聲漸漸逼近,與模糊的意識相融,她,於朦朧中重歸夢境。
一夜酣睡,待睜眼之時,已是天明。宮娥進來掃着榻子,她握在牀上懶懶問到“晉王呢?”
“殿下已經走了。”
“走了?現在幾時?”
“午時,女郎。”她不敢置信,自己竟會起得這麼晚。
蕭蘭因將視線轉向仍冒着煙的香爐,自己睡下時燒的原本驅蟲的薰香已被不知不覺換成了安眠香。
李治,果然來過。
她知曉,如今的太極宮對她而言一切危險都還潛伏着,李治看來並不想讓她深入,可自己並不甘心就此離開。是的,她本不想參與此事,但自那日被人襲擊後便一直憤恨着。
無論襲擊她的人還是魏王,她都不喜歡,宛如被人羞辱一番,怎還能舔着臉回去?
只可惜蕭蘭因不被允許出大吉殿,只能在此幹發脾氣。魏叔瑜自從上次被召入宮後便再也沒有到來。鄭國公病重,想必小包子一直守在牀頭。就連李貞也待在越王府上極少到來。
等她傷好之日,蕭府的人果真來接她了。
宮外停着一頂顯眼招搖的轎子,一個個皆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擡着轎子等待着。不愧是晉王,一諾千金,說將她送回府就將她送回府。
自己好不容易提起的破案興趣就這樣被掐滅在了搖籃裡,蕭蘭因回望着高大威嚴的宮門,癟癟嘴,不捨地離去。
*****
因爲放不下蕭蘭因,處理了一天案件的李治昨夜並未睡好。
早上頂着發青的眼眶,他來到了甘露殿。
“那個蕭氏女近日一直待在宮裡對嗎?”
“父皇從何處聽來此等傳言?”
“傳言?”李世民冷哼一聲,“昨日蕭家的轎子那麼顯眼停在宮外,你當守衛是瞎的嗎!”
父皇最忌恨的便是虛僞和隱瞞。李治知道,父皇實際上並不在意轎子,他惱怒的是宮裡藏了這麼個人居然妄想瞞過他。從小的旁觀經驗告訴李治,一切敢在父皇眼皮下耍小聰明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
“父皇息怒,兒臣並非有意隱瞞,實乃有難言之隱。”
“什麼難言之隱,你且說來,朕替你做主。”
“恕兒臣不能說。”
“你!”李世民臉色赤紅,“你不說,朕爲你做主你竟還不要?”
“是,不說。”
“來人吶,帶晉王去受罰!”
小黃門應聲而動,提來掌嘴的刑具。
“停!誰讓你拿這個了!”李世民一聲斷喝,見到刑具,彷彿是自己受罰般氣息吹得鬍鬚都亂顫。
小黃門納悶了,今日陛下是怎麼了,以往不都是以此作爲刑罰的嗎?也不見陛下說什麼。
“下去罷。”李世民擺擺手,無奈地扶額。小黃門又驚又奇,片刻確認自己未聽錯後方回神應下。
“你不該參與此事。”
李治微微一愣,旋即知道父皇說的是高婕妤一事。
“爲何參與?”
“是……稚奴自願的。”雖然沒有說話,可李世民一眼就看出兒子那副糾結的模樣和方纔說到蕭氏女時如出一轍。
半晌,李世民冷靜下來,吩咐左右道“叫青雀(魏王小名)過來。”
“父皇,不可。”
“是青雀讓你參與此事的,蕭氏女也是他叫來的吧。”雖是問話之意,語氣中卻帶着確定。他雖然老了,可虎老餘威在。這麼多年的宮廷朝堂紛爭,他怎麼可能猜不出是誰的手筆,意欲何爲。
他如此信任魏王,不是讓他利用信任幹着威脅之事的。看着李治越來越來傷心害怕的神情,李世民心尖一軟,越發感到對魏王怒上心頭。
當魏王李泰如往常般來到甘露殿,以爲與李世民還是從前的孝子慈父時,殊不知一場怒火早已在等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