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奴給父皇請安。”
李治行禮入殿,稚奴是他的小名。木珠簾內滿是松煙的味道。
簾內,是一個沉穩又略帶疲憊的聲音。
“朕聽聞你近日在調查長安往來的高麗人,可有此事?”
“回父皇,稚奴認爲郭舍人家的案子恐怕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不可草率了事。”
“看來朕派你去大理寺歷練果然是對的。你自幼有勝殘去殺之志,奈何性子軟弱,如今倒是堅毅了些。”李世民甚感欣慰,眉頭微舒。“你來找朕想必也是爲此事?”
“兒臣愚見,懷疑此事與朝堂有關,區區高麗奴不敢如此猖狂,極有可能是朝中之人的手筆。此事關係重大,兒臣不敢不報。”
李世民走下簾外,望着少年與那人長得極像的臉,年邁的帝王彷彿又看見了當年在九成宮下的風華美人。她溘然長逝,留下自己一個人獨守着空冷的江山。三個嫡皇子中,唯有李治繼承了長孫皇后的風貌。
昔日他將那人捧在心尖,如今他絕不願意讓任何朝堂的黑暗玷污少年這張與母親相像的臉。
半晌,李世民緩緩啓齒“此事朕自有定奪。稚奴,你雖是朕的皇兒,可尚未涉足朝政,貿然處理只會生差錯,往後就交由魏王處理吧。”
“可是父皇,兒臣身爲身爲大唐子民,若不能……”
“夠了,朕意已決,你不必再說。聽聞你近日常和蘭陵蕭氏的子弟在一起?”
“是她協助了兒臣。”
“那蘭陵蕭氏的王妃你見過了嗎?當初你與刺史徐孝德之女本是總角之交,衆人都以爲你二人是情投意合,最後卻將蕭氏許配給了你,你可有怨?”
殿下的少年似乎有些不快,“父皇,實不相瞞,這幾日與孩兒在一起的就是蕭氏。蕭氏很好,聰明機敏。”
夜氣又涼了幾分。李世民點點頭“既如此,正好幾日後的五龍祭讓她進宮吧。朕倒是很想見見什麼樣的王妃讓稚奴如此滿意。”
*****
這幾日裡,蕭府上下極爲熱鬧。
長安城的仲春祭祀到了。每年此時,皇帝便會在宮內的五龍臺祭祀,宴饗羣臣。來長安一年了,今年的五龍祭,蕭蘭因也要進宮去。
看着身上的一襲華服,蕭蘭因咧開了嘴。果然是人靠衣裳馬靠鞍,她本以爲自己會和這樣正式的衣服氣質格格不入,沒想到還挺有幾分國色。她繼續坐下,細細理起了頭髮。
閒來無事,坐梳玉鬘,且看風雨,又吹梨花。
昨夜下了場春雨,今朝的空氣都是清透的。簫蘭因對着銅鏡轉了幾圈,這才滿意地離去。
“站住!把腳放下,誰允許你這樣走路了。”才蹦出閨閣,一聲呵斥當即傳來。
又來了。蕭蘭因不服氣地翻了翻白眼,使勁擠出一抹笑靨悻悻然轉身。
“是,女兒謹遵阿孃教誨,以後再也不敢了。”
“沒大沒小。一會兒進了宮好好跟着我,皇宮不比你江湖那些耗子窩,別給我惹出什麼亂子。”
蕭夫人拽起蕭蘭因的胳膊,直接把她拉入正房。
“阿孃,疼!”蕭蘭因揉着被摧殘的胳膊,一臉嗔怒。
“那是你自己作的孽,看看好好的衣裳都被你穿成什麼樣了。”蕭夫人不由分說便動手捋着女兒的衣服,她只感到兩把大刷子在拉着自己的皮。
“把衣服弄正了。今日要在宮裡拜見皇上和薛婕妤他們,屆時皇子公主們隨時會來,別給我丟臉。”
蕭蘭因規規矩矩地整好衣服上了輦車,在蕭夫人的眼神威脅下僵硬地端坐着,如臨大敵。
她快要撐不住了,若不是想親眼看看傳說中的太極宮,她纔不去這種勞神費力的聚會。自己難道還猜不出阿孃的心思嗎?
母親和撫養晉王長大的薛婕妤的關係十分要好,蕭蘭因在幼年時就被擬定了未來晉王妃。這一次表面上是進宮祭祀,等真入了宮定要帶她去薛婕妤那兒見素未謀面的晉王,兩相撮合。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想辦法逃走。
匹匹輦車載着各懷心思的母女和幾大箱賀禮向太極宮駛去,一盞茶的功夫,宏偉的宮門逐漸顯露眼前。
長樂宮門,羣臣下馬整裝,按照官階排成長隊。
蕭蘭因望着森嚴的宮牆,心中大撼。她還是初次來到皇宮,就能感受到此地逼人的“龍氣”。
宮闈之內青煙升上天際,隨着雅樂奏響,沉重的宮門被一點點打開。
恢弘、莊嚴、堂廡特大。羣臣紛紛魚貫而入。
朝臣女眷一列,蕭夫人讓蕭蘭因輕握自己的袖子。許是人多,亦或是氣氛的肅穆,簫蘭因暫時格外乖巧。
蕭蘭因本是很有興致想看清太極宮的模樣,奈何人羣流動太快,還不讓擡頭。隊列停住後根本難以窺見前方的祭壇,只聽得耳畔一陣詰屈聱牙的祭文,枯燥乏味。
她只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昏昏欲睡,如木人般跟着蕭夫人做着動作。
直到大典結束,有人狠狠地捅了她一胳膊,蕭蘭因這才醒神,迎上蕭夫人的臉。
“想什麼呢?快走。”蕭夫人示意着向領路的宮娥們跟去,蕭蘭因頓感不妙。
趁着衆人行至拐角處,末排的蕭蘭因如鬼魅般悄聲溜走。
*****
宮裡的房屋鱗次節比一間繞一間,蕭蘭因來回繞着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這可如何是好?還未好好參觀先把自己弄迷路了。她雙手抱胸,無力地吐氣。
吱啞——千禧樹上傳來蟋蟋蟀蟀的動靜。
蕭蘭因警覺地貓着步子探去,陌上,千萬條紅線隨風而動,隱約可以窺見枝丫縫裡卡着一個玲瓏的小球,
小球旁的孔雀藍小團似乎挪動了一下,一雙嫩呼呼的小手從團中伸出。
“過來!你給我過來!”男孩鼓着紅彤的小臉趴在樹幹上,一雙小短手在樹上爬抓着就是夠不着小球。
忽然,一隻纖細的手輕飄飄地拿起小球,男孩回頭看去,剛爬上樹的蕭蘭因正對他笑着。
“給你。”
“你、你……”男孩委屈着嘴,活像一個剛出籠的小包子。難道他是不滿自己替他撿了小球嗎?
“怎麼,你要感謝我?”
“纔不是!誰要你多管閒事了。”男孩一幅大義赴死的決絕,閉着眼縱然一跳。
還好樹不高,蕭蘭因及時接住男孩,一大一小兩個糰子就這樣落地。
“小包子,我幫了你你就是這麼待我的?再對我出言不遜,本少俠就把你吊到樹上去,讓大家都來圍觀!”
“爾敢!”小包子瞬間炸毛,臉更鼓了。
粉嫩的圓臉、未長開的小挺鼻、一雙葡萄眼隱約閃着憋屈的淚花,這小包子若是不生氣倒是個玉雪可愛的男孩。
“我怎麼不敢,你再這樣我就把你當成兩腳羊,抓了、吃了。”
“我可是鄭國公之子!”小包子怒道。
鄭國公?簫蘭因這才恍然悟到,原來男孩的父親竟是鄭國公魏徵,她倏地想起長安的一則關於魏徵的小道消息。
據說那時陛下過於思念長孫皇后,在宮中建了座觀眺望皇后之陵。一日讓魏徵陪同遠眺,魏徵倒好,假裝看不見。實在裝不下去了,就對着陛下如何如何地灌輸了一通勿念故人心繫天下的心靈毒湯。魏徵人稱直性子,連陛下都敢叫板,難怪這小包子脾氣如此衝。
可那又如何?她蕭蘭因正巧也是直性子,作勢揪住男孩氣腫的包子臉,狠狠就是一捏。
小包子大駭,連退數十步,如受驚的花栗鼠般逃走——
“女人,你給我等着,我不會放過你的。治哥哥、治哥哥救命啊!”
小包子被自己唬的一驚一乍,蕭蘭因樂開了懷,原來欺負弱小是這麼有意思。
她看着地上男孩遺漏的小球,快步追了上去。可小包子早已不見蹤影,她只好繼續尋覓着。
啪嗒啪嗒,牆的對面傳來清脆的腳步聲。莫不是方纔的小包子?蕭蘭因急忙跟着腳步聲尋去,在快要接近牆角時,她加快速度衝了過去。
滿鉢的水撞撒在地,失水的魚在地上亂蹦。倒地的蕭蘭因還未來得及反應自己怎麼會突然撞上一名宮娥,對方便嗔然怒罵。
“你竟敢撞翻高婕妤的金鯉鋼,你死到臨頭了!”說着,那宮娥一臉狠惡捋起袖子便要打去。
啪——響聲傳來,預料中的痛感卻並未出現。
待蕭蘭因勉強看清之時,是一雙白皙有力的手打住了宮娥懸空的手。
“晉、晉王殿下!”宮娥的聲音充滿恐懼。
蕭蘭因問聲望去,一雙赤舄落入視野。青綏服,金寶飾劍,頭頂的金蟬遠遊冠格外醒目。來人的背影渾然一身矜貴,卻散發着說不出的熟悉。
又來了!眼前的背影和夢境中一閃而過的畫面重疊,蕭蘭因的腦海一陣失神。冰冷的夢裡,好像隱約能看見那頂蹭亮的金蟬遠遊冠。
“看來你還認得本王。敢對本王的人動粗,你膽子不小。”
“殿下、殿下婢子知錯了,求你不要告訴娘娘,婢子不想死啊。”宮娥膽顫地跪地。
“既知錯,領罰吧。”那聲音宛如在吹着一絲塵土,會意前來的左右把宮娥拖走。
直到救命恩人轉身之時,蕭蘭因才真正看清楚他的面容。那是一張無比熟悉的臉,她幾乎可以斷定那就是他,是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身影、是爲自己仔細包紮好傷口的少年、是每一次當她陷入險境時都會出現的李治。
蕭蘭因沒有尖叫,沒有跳起傷人,甚至沒有動,因爲她已暫失了表達的能力。
“手崴了?”李治一眼就注意到對方不自然地扭着手,伸手將少女拉起。
“你,是晉王?叫李治?所以我們……”蕭蘭因良久才恍神,嚥了咽喉組織着磕磕絆絆的言語。
“我並非有意要瞞你,父皇只是派我出宮歷練,他不喜歡皇子在民間暴露身份。”
蕭蘭因懵懂地點頭,回想着與李治相處的過程,她不禁驚歎於自己的愚蠢。好個徐國公之子,自己竟這麼輕易被他矇騙了這麼久。
“原來如此,蕭某早該猜到殿下就是晉王了。之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那時殿下沒告訴我真身份。”她如今彷彿仍在雲裡,一想到二人真正的關係,頓覺日後無臉再見李治了。
“你這話怎麼有怪罪我的意思?阿蘭,以前如何待我日後還是如何待我吧。那麼正式,可不是我認識的阿蘭。”
李治無奈地笑着,執手而去。
“李治,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你去了,便知道了。”御柳之下,擋住了前方少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