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蜜發動的時候, 人在學堂的衛成在讀書。
四五月份天氣挺好,雖然逐漸熱起來, 還沒到難以忍受的程度。衛成穿着府學配發的制式長衫,在桌案前坐得端端正正,他在默讀典籍的原文。就這些前人留下來的經典, 每次都會有些新的感悟, 衛成有時間就會反覆去看,有些讀書人更喜歡和同窗友人溝通交流, 他出去論文的次數不多,經常是自己在琢磨, 遇上難解的疑惑纔會和一間屋住着的同窗討論,或者求教學官。
四月二十九這天也是。
府學這邊逢十放旬假,翻過二十九,三十號就可以休息。旁邊已經有人在小聲商量說明天干啥去,衛成好像沒聽見,他很專注,全部心思都放在面前這本書上。
本來是這樣,看着看着, 他胸悶起來, 捂着胸口緩了一會兒,還不見好。
坐他右側的同窗餘光瞧見他半天沒翻一頁,看過來,問:“衛兄怎麼了?”
“胸口發悶,不大舒服。”
胸悶啊……有時候是會有, 同窗心想他可能太用功了,讓衛成歇會兒,說正因爲跟着就要上省城貢院應考才更應該保重,每屆鄉試都有還沒答完就昏厥過去被官差從考場裡擡出來急救的,要是因爲身體不能堅持落了榜,得多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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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成嘴上道了聲謝,心裡卻不覺得自己身子骨不好,他估摸是有什麼事發生了。
往常沒有心慌胸悶的毛病,怎麼今兒個發作起來?
是不是家裡頭?蜜娘她……?
一往這個方向去琢磨,他心裡就更難受,想到就是這幾天媳婦該生了,衛成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家去。書也看不進去了,他坐都坐不住,心裡難受了得有大半日才逐漸好轉。
傍晚的時候,和他住一個屋的看他站在外面空曠地方,皺眉瞧着西南方向。就跟着朝西南方望了望,沒看見有啥,遂問:“衛兄在看什麼?”
“看我家。”
同窗就想起來,衛成是松陽縣人,松陽縣的確是在那個方向,“家裡有什麼事?我看你惦記一天了。”
“我妻姜氏頭年六月尾懷了孩子,算日子,差不多了。”
同窗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之前聽他提過,就衝他一番恭喜,勸說安心等等,只要孩子生出來家裡總該往府城報信,等幾天會有消息。
跟他住一屋這個沒說錯,姜蜜把孩子生下來就已經是傍晚了,生下來之後她就疲憊的睡過去,她睡了,吳氏事情還多,她給收拾了一番,把硯臺包好放在牀裡頭,放好之後還擔心媳婦睡着之後不安生怕她壓着硯臺,就在旁邊守了會兒,看姜蜜一動也不動,纔敢放心往竈屋去。她去燉湯,燉好等媳婦醒了纔有得喝。
她在竈上忙活的時候想起人在府城的硯臺爹,她彎腰往竈膛里加了兩根柴,就出去找上衛父。
看接生婆往衛家來,村裡就知道秀才娘子發動了,陸續有人來看熱鬧,剛纔衛父在院壩下跟人磕牙,天黑了他纔回到堂屋,吳氏看到他的時候他端着茶葉水在喝。
“老頭子你別光顧着自己高興把三郎忘了,明兒個你往鎮上去一趟,找到萬小夥子,請他幫忙往府城遞個話,告訴三郎他媳婦生了,是個兒子,生下來模樣就很周正,看着俊得很。對了還有,家裡糖要吃完了,你去的時候拿上錢,買點糖,再稱幾斤細白麪,還有棗子……原先我生了大郎二郎他們坐月子的時候聽我娘說,生個孩子虧自己,坐月這四十天不補起來以後啥毛病都可能出。我娘說但凡有那個條件,多燉幾隻雞,多吃點肉,像雞蛋麪條這些都好。我們原先家裡條件不好,我坐月子你都給我吃了不少蛋,現在條件好了,更不能虧她。”
衛父聽着頭大:“你說這麼多,我怕記不全。”
“麪條!棗子!糖!記住了沒?”
吳氏本來還想讓他跑趟王屠戶家,跟那邊說有豬腳留一下,買回來給媳婦燉點花生豬腳湯。看他三樣東西都能記不住,這還是等他從鎮上回來之後再說。吳氏回竈屋看火去了,接着燉她的湯,屋裡頭姜蜜其實沒睡多會兒就醒來了,剛睜開眼腦子還不清楚,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來自己生了,生孩子了。
她撐着牀鋪坐起來,先往外看了一眼,沒看到婆婆的人。跟着才注意到被襁褓包起來睡在牀裡側的硯臺。他露在襁褓外的腦袋瓜圓乎乎的,看着肥溜溜,肉不少,這會兒正閉眼睡着,睡得噴香。
光看着他姜蜜心裡就熱乎,想伸手去抱,又怕把兒子吵醒了,她就坐在旁邊看小傢伙睡。
起初看得還認真,多一會兒姜蜜就想起人在府城的相公衛成。他還不知道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姜蜜好奇他聽說之後會是什麼反應。
吳氏端着湯回屋來就發現媳婦已經醒了,她靠坐在牀頭。
“你生他受累一天,不多睡會兒?”說着不等姜蜜應答,她又自言自語道,“醒着也好,省得我叫你,來把湯喝了。”
姜蜜喝湯的時候,吳氏在旁邊同她說話,說前山村已經通知到了,傍晚那會兒老二去跑了趟。至於說府城那邊,準備明天去找萬小夥子,要是正好有車隊往府城去,過不了幾天三郎就能收到喜訊,不趕巧的話可能會慢一點。還說大叔公那邊來道喜,給送了五斤黃米、二十個蛋、還有隻雞。吳氏又說硯臺他爹沒在家,洗三和滿月都不大辦,自家人熱鬧一下。
等要緊事說完,吳氏給她講了講坐月子要注意些啥,其實鄉下婆娘都不大講究,家裡條件差的生完休息兩三天照樣下地幹活,條件好點也就休息半拉月,沒聽說有把月子坐滿的。至於說講究,大家掛在嘴邊的也就是不洗頭不洗澡不下地不受風吃飽吃好……別的就不大清楚。
“你這個生在四五月間還好,既不很冷也不很熱,孩子好帶。有些生在冬天的才苦,那一生下來就得不錯眼盯着,只怕他把手伸出襁褓着了涼。我們硯臺還是會找時間來,生在今年咱家吃喝不愁,這個月份你跟他都少受罪。”
吳氏就坐在牀沿邊跟姜蜜說話,說的時候眼神落在小孫子身上。
一則衛成和姜蜜模樣都不差,二則懷着他的時候講究,硯臺生下來就比哪家孩子都要俊,他臉上肉呼呼的,胳膊腿兒好似胖藕。剛生下來的時候人醒着,那雙眼睛很黑,很漂亮,哭聲也響,給接生的抱着直誇,說他長大了模樣絕對差不了,看着以後就有出息。
吳氏心裡知道接生婆上誰家都是好話,她聽着還是舒坦,把人送出去時還多給了銅板。
能多拿錢,接生婆高興啊,加上硯臺模樣的確好,她出去見着村裡人都還在說,說秀才娘子這胎生得好,那孩子生下來就一副聰明相,以後應該也是讀書人,生成那樣就不像賣力氣的。
又跟人說吳婆子高興得很,別看前面已經有三個孫子,對這個她稀罕得不行。
“這麼稀罕給取了個啥名?秀才兒子叫啥?”
“我聽她喊的是硯臺。”
“那不是跟我家的差不多?”
接生婆順着看過去,看是黃家嫂子,擺手笑道:“人家叫硯臺,你那個叫石頭,能一樣?”
“硯臺不就是石頭做的?沒有石頭哪來的硯臺?我家這個名字還大!”
接生婆又一陣笑,說:“人家這名字是衛秀才過年回家來就取好的,你以爲隨隨便便就叫硯臺?吳婆子說這名字有意思,你想想硯臺是幹啥的?是磨墨的,是不是一肚子墨水?取這個名字就是要他當文化人,跟他爹一樣讀書考功名!你那石頭有啥意思?”
黃家嫂子這下說不出話了,其他人先品了品秀才公取的這名,之後又一陣嘀咕。
“姜氏懷着的時候我看吳婆子把她照顧得那麼好,跟祖宗一樣供着,還問她這要是生了閨女不心疼啊?搭進去多少好東西?她那會兒一副沒所謂的樣子,說生男生女都沒差,我後來纔想起衛家媳婦生兒子可比生閨女容易多了,她怕是早認準了這胎生男。”
“啥意思?”
“你豬腦子啊?這都聽不懂。我是說之前姜氏懷着衛三郎的兒子,吳婆子才把她當祖宗供着,現在人都生下來了,以後難說喲……”
接生婆聽出後山村這些婆娘有多眼紅了。
她藉口天黑了趕着回去,走遠才嘖了兩聲。
吳婆子剛纔還問她生完坐月該怎麼養?會刻薄兒媳婦纔怪了!都說她這媳婦福氣好,能帶旺全家,衛家娶到她做夢都該笑,能不對她好?
這話接生婆懶得挑明說,反正說實話村裡這些婆娘也不愛聽。
……
姜蜜就這麼開始了坐月子的時光,她發現坐月子可比懷孕還不自由。
想下地走兩步婆婆就不讓。
要出屋更不行。
她被困在屋裡頭,有時候背背三字經,有時候想想衛成,還有些時候硯臺睡醒了鬧着要吃奶,餵了奶之後母子兩個就大眼瞪小眼。聽人說孩子剛出生看不清東西,姜蜜總覺得他不像看不清,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靈活得很。
吳氏總說這孩子好帶,他不鬧人,躺牀上也行,趴他娘懷裡也行,讓他奶抱着也湊合。也不愛哭,只是餓了會吵吵,有一次噗噗噗噴他奶一身黃金還傻笑呢。
不過硯臺醒着的時間不是特別多,可能孩子小,精力有限,他每天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在睡覺,就和姜蜜一張牀睡,一個在裡一個在外,和諧得很。
硯臺生下來半個月之後,託萬兄弟捎出去的口信才傳到府城,五月中旬,有人跑了趟府學找松陽縣的衛書生。衛成聽說外有人找心就一跳,他立刻就出去,一看果然是往常給他送信的。
“是有信來?”
那人笑了笑,說這回是口信,跟着就把口信的內容說給他。
這次的內容真的格外簡單,就一件事:姜蜜生了,生在四月二十九是帶把的,母子都好,讓他放心。
衛成就知道他那日胸悶必定事出有因,原來蜜娘在生硯臺。衛成傻樂了一陣,讓他稍等,準備去拿銅板來答謝幫忙跑腿的兄弟。這人卻沒等他,說不敢收錢,拱了拱手就溜了。
不過眨眼間人已經跑遠,衛成在原地站了會兒,才進去學堂裡頭。
他出去的時候看着很慌,回來卻是一臉笑意,同窗問他有什麼好事?衛成也沒瞞着,說:“家裡給我捎口信來,說我妻姜氏生了,是個兒子。”
“哎喲!這是喜事啊!大喜事!”
“衛兄得請客!這不請客說不過去!”
“就是啊!我可在這兒給你道喜了,啥時候請吃酒來着?”
衛成趕緊答應下來,說等幾天,等個旬休。
他應付完同窗,鋪上紙張給家裡寫信,這封信裡含的感情就比之前要深。一方面是喜得麟兒的喜悅,又有對姜蜜的愧疚和感激,還向他爹他娘道了謝。這封信裡有段肺腑之言,他爲了讀這個書考這個功名疏忽了家裡,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不孝,又一想,家裡爲他付出這麼多,要是讀不出個名堂,豈不是更不孝順?這麼想着才能忍住對家裡的牽掛,在府學刻苦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