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閣下,某一大山環繞的深處,幾簇低矮的小木屋相依而建,一條兩米見寬的清澈小溪靜悄悄地從村子後面趟過,水聲潺潺。柴門內,一聲聲犬吠如空谷鐘鳴,餘音綿綿。一位身着深黃色長裙,黑髮束於腦後,雙鬢露白,眼角皺着幾縷魚尾紋的婦人,雙手捧着一隻裝滿衣物的木盆,微微垂頭,往小溪走去。
“文娘!”婦人身後傳來一道興奮的聲音。
“咚……”木盆落地的聲音響起,婦人微微張開着小口轉了過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七尺半高,略顯瘦削,眉眼含笑的白衣男子。
半響,婦人驚喜問道:“是小涵璐嗎?”
男子乖巧地應了一聲,快步衝到婦人身前,拾起掉落一地的衣物,端着木盆站在一旁。婦人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撫摸着古涵璐的臉頰,好似欣慰地不住說道:“長大了,小涵璐長大了。”
古涵璐聞言,鼻頭一酸,眼眶通紅。四年不見,自己的文娘已經在歲月的流逝中飛了白雪,長了皺紋,而自己竟然還在無憂閣內風花雪月,不曾想起有人更需要自己的照顧。
“文娘……”古涵璐哽咽着叫了一聲。
婦人像是看穿了古涵璐的心思,微笑道:“都這麼大了,還哭鼻子啊。”古涵璐重重地恩了一聲。
“走,我們回去。文娘今天爲你接風洗塵。”婦人一拽古涵璐的手臂,將木盆奪了過來,輕盈盈地走在前面。古涵璐用衣袖擦了一把眼睛,跟了上去。
這個村子不大,也就十來口人,大家生活在一起幾十年了,甚是融洽。天氣已近午時,家家都飄了炊煙,聽到古涵璐回來的響動,一個個也從家裡走了出來,親切地打着招呼。
“成叔好。吳哥好。湯大爺好……”古涵璐一一地跟眼前的往日鄰居們揮手微笑。
“嘖嘖,修士就是不一樣,你看人家小涵璐多有氣質。”
“那是,也不看看,無憂閣出來的修士氣質能差到哪裡去,更別提我們的小涵璐了。”
“是啊,是啊,還好當時我們決定讓小涵璐前去參加選拔,要不然我們可真會後悔死的。”
“涵璐哥哥,涵璐哥哥。”
……
古涵璐聽着四周無比熟悉的聲音,一個個親切萬分、不帶一絲世俗功利的“小涵璐”,不由得心神激盪。術修一途裡的風風雨雨吹到這裡,放佛都變成了和煦的春風,質樸的情懷,抵擋人心。
“大夥還是回家吃飯吧,我家小涵璐可餓壞了哦。”婦人嬌笑道。
修士會餓嗎?顯然這個問題,對於一羣不問世事的山野村民而言,是一個比較值得考究的問題。不過,總不能打擾別人吧。於是,一個個有序地散開。
“小涵璐,記得到你大娘這裡來哦,大娘給你做你最喜歡的青椒土豆絲。”
“小涵璐,我釀了兩罈好酒,一定要過來哈。”
“小涵璐……”
好不容易在衆人的極度熱情之下脫逃,古涵璐終於走進了闊別已久的小木屋,看着自己小屋裡一塵不染的地面,和位置不曾有過移動的桌椅書卷,古涵璐似乎看見一位美麗的婦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拿着抹布,細細地擦拭着每一寸地方。
“小涵璐,看什麼呢?洗洗準備吃飯了。”婦人的聲音從屋後傳
來,在她手裡,正拎着一隻即將上桌的雞。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古涵璐已經在這山村裡呆了三天,閒暇的時候,他東串串西串串,有時找人喝酒,有時抱着村子裡剛出生的小孩坐在大樹上數星星,有時便和村子中的壯丁一起進山打獵。而對於整個村子中,最熱鬧的當屬每天清晨,那個時候古涵璐便會在村子中的一大塊青石上,爲村中的男人們演練一番於自己無用,對衆人而言卻已是傳說中的俗世武功,順帶教導一些吐納心法,以提高村子衆人的實力。雖然這個村子很寧靜,但是打獵卻是主要生計,能夠有東西保命防身是再好不過。
古涵璐覺得這樣的日子其實挺好,與世無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在這裡呆一輩子,但是,他知道今天晚上,他是無論如何也要問問那個夢境,問問自己所從來不知道的身世。他,無論如何,都等不下去了。
夜間,星空靜謐,晚風輕拂。
才從隔壁吳哥家回來的古涵璐,嘴裡正喝着文孃親手泡的山茶,眼神飄忽,有點心不在焉。
婦人看了古涵璐一眼,暗歎一聲該來的終究要來,慈祥地說道:“小涵璐,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強如不動心經鍛鍊的心神,在婦人的話語中也顫顫發抖,多少年了,如果自己沒有夢到那副畫面,或許就真的不聞不問,安度一生。而文娘,也便真的自己的娘了。可是,當真相觸手可及的時候,才知道,血脈中殘存下來的那種氣息永遠不曾遺忘過。
古涵璐於是不在扭捏,略加改造將那夢中之景說了出來,倒不是他不願意告訴婦人關於這一年來自己跌落星辰海後的遭遇,只是覺得這種事情,知道了也是禍非福。
婦人側耳凝聽古涵璐所言的夢境,端着茶杯的雙手不知不覺地煞白起來。等到古涵璐說完,婦人一張俏臉已經滿是痛苦的表情,眼睛中有淚珠滑落。
“文娘,你沒事吧。”古涵璐見狀,連忙放下茶杯問道。
“我沒事。”婦人接過古涵璐遞過來的手絹,擦了擦眼睛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涵璐,你現在的修爲是什麼境界?”
雖然不知道文娘爲什麼這樣問自己,也沒有細想一本該不明修行的山中婦人爲何爲問如此“有深度”的問題,古涵璐還是老實答道:“引天境三重凝形之境。”
話一出口,好像又怕文娘不懂,正欲解釋,卻見文娘語氣複雜地自言自語:十六歲的凝形境嗎?我家小涵璐還真是天縱英才啊。”
“涵璐,既然你這麼想知道你的身世,我就告訴你吧。不過,不管等下我說什麼,你都一定要靜下心來等我說完,好嗎?”婦人愛憐地看着古涵璐的雙眼,輕柔道。
古涵璐聞言,點了點頭,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婦人復又端起茶杯,放在嘴邊,想了想又放了下來,一雙秋水般的眸子定定地透過木窗,看向了雲端深處,整個人放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之中。古涵璐只覺得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悲傷氣息自血脈中蔓延開來,突然好想哭。
方久,婦人開口,“涵璐,你其實不是我撿來的。”不等古涵璐露出驚訝萬分的表情,婦人繼續說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兒子,古家的子孫!”
古家,北蒼一下等部落,傳承百年四代,族中無一化天強者。十六年
前,第四代家主古耀文之妻馬氏,懷胎十月,即將誕下一子,突然天降異象,臨盆之房眨眼間開滿白蓮,淡香氤氳,蒼穹如被火燒,反扣在古家宅院。一道銀光劃破虛空,由遠及近,停在馬氏地腹部之上,如同一塊精緻的美玉緩緩沒入到馬氏腹部之中。異象消失,一聲啼哭傳來,口中還有玉珠的嬰兒降臨世間。
涵璐,含璐,璐即美玉之意。古涵璐從沒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由此而來。
嬰兒誕生祥瑞被以爲是古家大興之兆,奇怪的是此祥瑞除了古家宅院,外面竟然無法見得。不過,這並不妨礙古家大擺宴席宴請三親四友,古耀文爲此大醉三日,寧願長醉不復醒。
便在古涵璐滿月之時,一羣黑袍之人突然而至,起初客氣地詢問是否見到一枚玉珠,沒有得到答案後便大肆屠戮古家衆人,古家拼死反抗,盡數戰死。古耀文與馬氏眼見雙親老而執劍迎敵,白首雙雙落地;兄弟姐妹爲掩護自己進入地道,不惜爆體阻敵,血濺大地,終只能懷着滿腔悲痛狼狽逃竄。
卻不想黑袍人實在實力強大,一半人數竟然都是化天境修士,儘管古耀文已經聰明地布好了後手,也被片刻間追至地道。
“然後呢?你們怎麼逃脫的?”古涵璐急切地問道,在他的夢境中只是看到女子走了,然後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一切便結束了。那自己的父親呢?
婦人心痛地看了一眼古涵璐,早已長滿了老繭的右手輕輕地摸着古涵璐的頭髮,語氣淡然,“你的父親,戰死了。”
古耀文之前乃是引天七重天真人境,一直沒有突破,直到初爲人父時才福至心靈,一朝頓悟,邁入化天之境。眼見黑袍之人襲來,古耀文果斷劈碎通道,然後直接衝進裡面率先周旋一番,最後不惜自爆元神肉體,以求母子平安,壯烈逝去。
而那個女子抱着滿月的孩子,一路跋山涉水,裝聾作啞,喬裝打扮,日夜不停趕路終於逃到最近的北蒼大宗無憂閣下,不知是黑袍人怕了無憂閣,還是沒有了兩人蹤跡,女子最後便在無憂閣下着小山村中定居了下來,十六年不曾改變。
古涵璐聽着文娘平靜的敘述,早已經泣不成聲,那道響徹天地的爆炸聲似乎還緊緊地炸響在耳邊,他恍惚間看到了那道偉岸的身影,一把長刀,一身紅血,大笑而去。
那是,我的,父親。
“爲什麼不把我交出去。”古涵璐壓抑着問道。
“一個天降祥瑞的孩子對於一個氏族的意義,現在的你是不會懂的。”婦人輕笑道,“白蓮賀喜,天地赤紅,這樣的排場古今又能有幾回啊。”
“你以爲我們交出了你,便能夠安全下來嗎?毫無懸念,必被滅口!”婦人臉上升起悽然之情,“自始自終,我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能夠做的,也只能是用成堆的生命,去換取那一絲渺茫的機會,留得青山尚在啊。”
古涵璐還要說什麼,婦人卻擺了擺手道:“我累了,歇息了,你也早點睡吧。”
古涵璐看着眼前十六年不曾承認自己生母身份的美麗婦人,看着她錘了錘腰間站起身來,雙鬢終究沒把話說出口,就這樣怔怔地看着她走進房間,忘了喊……娘?
不遠處,又傳來了犬吠的聲音。木桌上,茶杯裡的茶,卻是漸漸變冷,不復之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