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轉之二十四

百步渢覺得, 此刻的她困在夢裡,出不來。

那是一個極其詭異的夢。

她走在一片噬人的黑暗之中,無休無止的漫漫隧道。腳下踏着的是路, 卻又不是路。又或者這一切都只是一場錯覺, 她根本沒有踩踏任何東西, 僅僅是立於虛無之上。

唯一的光亮與追逐, 就在正前方。

百步渢默然, 一點一點移動腳步,由緩漸疾,最終演變成了奔跑。她狂奔, 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地狂奔,夢的盡頭, 黑暗的出口, 只爲那一米微光。

窒息之前終於到達, 卻發現那不是普通的光源,而是一面超大的屏幕。斷斷續續的黑白畫面一幅一幅呈現上去, 仿若老舊的無聲電影,啞然而又蒼白無力。

演員唯有她一人。

前世的九月,今生的百步渢,全部都是她。

多少次,她呆望着熒幕裡的那個自己, 緊抿着嘴脣, 掙扎着不敢傾瀉出口中痛苦的□□。她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打破那近乎透明的隔閡, 打破束縛她的阻礙, 卻一次次被自由拒之門外。她看着自己用盡全身力氣地反抗, 最終被那堅硬的牢籠衝撞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

她看着自己的雙眼一點點透露出絕望, 光亮一點點泯滅,脆弱而又倔強到極致。

這讓百步渢突然想起了前天被她掐滅的那支菸。丁點火星都不復存在。

接着,夢便醒了。

世界還是如往常一般光華未減。

百步渢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還呆在跡部的車上。

回想起剛纔的那個詭異至極的夢,她到現在心裡還泛着陣陣涼意。來到這個世界已然數年,本以爲以她的接受能力和適應能力大概早就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卻沒想到潛意識裡的她依舊如此抗拒。

如果沒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如果沒有孤身一人來到這裡的理由,那麼如今的她,又是因爲什麼才存在於此的?

微微斂眉,百步渢勾起嘴角淡淡自嘲,她鮮少會爲了諸如【存在的意義】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而爲難自己,今天卻不知道怎麼回事,思緒一旦打開了就再難收住。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話說起來容易,可真正灑脫如此的人這時間又有幾個呢?

百步渢一向寂寞,然而現在的她明明躺在跡部的身邊,她此時所感覺到的寂寞,卻比從前還要多上三分。

——果然該說,潛意識裡的事,誰也說不準麼。

微微揉了揉還在發疼的太陽穴,百步渢看着這一室狼籍和身邊依舊未醒的跡部景吾,也早就想起了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此時已然是清晨,車子被停在了一處僻靜之所,微微偏頭,車窗外有着一排茂盛的梧桐樹。樹葉的形狀飽滿而美好,陽光絲絲縷縷穿透葉子間的縫隙而下,投下一片斑駁。影影綽綽的,晃了她的眼。

百步渢不清楚處在隔離板另一邊的司機是否還在,而此時最重要的,是先整理好一切。

腰間有着說不出的疼痛,百步渢暗暗咬牙。昨夜跡部不知節制地要了她一次又一次,縱慾的後果很嚴重。

她深刻反省自己,怎麼就這麼輕易地被吃幹抹淨了?

百步渢終是決定一個人先回家。

她昨夜的表現實在是距華麗相去甚遠,竟然就這麼敗在了跡部的手上,現在要她就這麼再次面對他,也實在有些尷尬。

大概辨明瞭方向,百步渢正打算一個電話把自家司機叫過來接她,卻不想在這裡意外碰到了那個人。

看着對方冰刀一般的眼神射向自己,百步渢頗有些欲哭無淚,莫名地覺得氣勢比人家捱了一大截。

——這世上難道還有比現在更糟的情況麼?

手冢國光每天早上都會經過這條小路。

晨跑的時候,他通常都不喜歡去人太多太雜的地方,反而比較心儀這些人跡罕至清幽寧靜的羊腸小路。

今天是週末,可手冢國光晨跑從來都是不分時間的,然而就算是他本人也沒想到,今天照例的晨跑,竟然就真的讓他有了意外收穫。

意外碰見了她。

——衣衫不整、裸露在外的肌膚上佈滿吻痕的百步渢。

百步渢現在想撞牆的心都有了。設想過許許多多的情況,自己現在這一副狼狽曖昧不堪的樣子,若是碰見熟人無疑會很尷尬。而碰上青學帝王手冢國光,那就更加雪上加霜。

手冢國光其人嚴謹古板,不管真實的他是不是這樣,在百步渢心裡,手冢國光就是古板冰山的代名詞。

她同他相交不深,充其量也就是見過幾次面說過幾次話,而他們之間的交流方式也並非一般朋友之間的暢談,而是旁人根本聽不懂也插不上話的簡短的不能再簡短的對話方式。

她知道她的個性,他了解她的爲人,甚至寥寥數次的見面,這兩人就依然對對方生出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

只不過很顯然,現在我們要討論的不是這些。

既然雙方很明顯的都已經注意到了對方,那麼避而不見顯然就是不可能的了。

百步渢扯出一個笑容硬着頭皮上前,“喲~好巧~手冢君每天都——”

“跟我來!”手冢國光表情冷硬地直接打斷了百步渢的客套話,不容置疑地解下系在腰上的外套披在少女單薄的肩膀上,拉起少女纖細的手腕便徑直掉頭往反方向走。

“那個……”氣勢上首先就矮了人家一大截,百步渢弱聲弱氣地勉強跟在手冢國光身後,躊躇着指了指身後完全相反的方向開口,“我家……好像是在那邊……”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縮了縮腦袋,百步渢明顯感覺到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位青學帝王周身的溫度又降了一些。

“所以,我們到底是去哪裡?”又走了片刻,再也受不了的百步渢終於鼓起勇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幸,這一次冰山大人並沒有直接性無視她,而是倏忽停下腳步,緩緩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盯着身後有些瑟縮的少女,語氣冷然道,“我家。”

百步渢撇撇嘴角不語,剛剛的那一瞬間,她幾乎看見這個寡言少年眼裡即將噴射而出的火光。

——所以說,她到底是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了?

其實手冢國光本人也不清楚,究竟一向冷靜自持的他是由於什麼原因,在看見百步渢衣衫不整滿身曖昧吻痕的時候做出了這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舉動。

平心而論,他與百步渢並不熟,更是沒有光天化日之下同一個女人拉拉扯扯的道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當他看到對方那副樣子出現在自己視線裡的時候,手冢國光突然就覺得,他必須要這麼做。

手冢國光的家是一座傳統氣息十足的和式別院。然而百步渢根本來不及欣賞一下這花了心思佈置的和式庭院的美,就已然被雷厲風行的手冢部長拉了進去。

“啊啦,國光回來了?今天怎麼這麼早……咦,這位小姐是……”疑似手冢國光母親的女人一邊整理着衣裳一邊從內室走出來,卻在看見百步渢的時候眸中閃過了一絲驚訝之色。

站在玄關入口處,百步渢一臉尷尬地面對着面前的女人,“那個……我是……額、手冢君的朋友……手冢夫人早安……”

“是我的朋友,母親大人。”一直站在一邊並未出聲的手冢國光也突然開口。

“原來是國光的朋友啊~快請進吧~”女人一臉慈祥地迎着兩人進門,卻在手冢國光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微微停頓着遞了個眼神。

這一點細節,百步渢自然是注意到了。

——那眼神,分明就是在八卦……

百步渢全程微笑着看手冢國光如何向他母親交代着爲她準備一身乾淨的衣裳,和一餐早飯,接着又以凌厲而不容拒絕的眼神示意她跟着自己上樓,將自己帶到一間房間面前,丟給了自己一疊衣服之後留下一句“你先洗個澡”便徑直離開。

她覺得,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自己的忍耐力果真沒有退步。

打開花灑,溫熱的清水沖刷着她有些疲憊的身軀,霧氣氤氳中有些淡淡的美好。百步渢閉上眼睛細細體味這難得的閒暇,心裡卻已然有了自己的一番計較。

她自然知道,手冢國光今天早上以來對她的所作所爲,全是好意。

她一個女孩子,衣着光鮮卻並不算是日常服飾,身體過度疲勞卻還要硬撐着自己回去,最最要命的是她那一身遮都遮不住的吻痕,這樣的形象晃到大街上,怎麼看怎麼是容易被人找麻煩的類型。

百步渢心底對手冢國光有着淡淡的感激,卻並不欣賞對方的性格,明明是好意卻不說出來,明明心底在關心她卻硬要擺出一張冷臉,好心辦壞事、面冷心熱說得通常就是這樣一類人。

當然了,其實百步渢還想到了另外一個更能準確描述手冢國光性格的詞語。

更準確、更簡潔,也更加一針見血,——

——悶騷。

於是當百步渢洗漱完畢穿戴整齊出現在客廳的時候,手冢國光已經坐在那裡等她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位心細如塵的部長大人特意交代了自家母親幫她準備一套嚴實一些的衣服,百步渢現在所傳的這套家居服從頭到腳都遮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而前一夜跡部大爺留在她身上的吻痕更是顯不出來了。

心情大好,百步渢向一旁剛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手冢夫人道了謝,注意力便都被桌上冒着香氣的菜餚吸引了去。

“呵呵……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些什麼,就隨便做了一些。渢桑覺得還和口味麼?”手冢媽媽在一旁微笑着看她吃得歡暢,忍不住出口搭了一句話。

“嗯,實在是很美味,多謝您的招待。”百步渢兩處招牌甜美微笑,語氣誠懇地道謝,“這麼突然來打擾還要麻煩您爲我準備早飯實在是很抱歉。”

“怎麼會~國光的朋友是應該好好招待的~”手冢媽媽略帶深意地一笑,“他可是第一次帶女孩子回家呢~”

百步渢只感覺自己一口飯就要嗆在喉嚨裡。

輕咳一聲,百步渢擡眼,只見一杯白水已經遞到了自己手邊,接過杯子飲下幾口清水壓了壓驚,她這才發現,原來這杯水是手冢國光親自倒了遞給她的。

你問她怎麼知道的?

——看一邊手冢媽媽曖昧的眼神就知道了……

百步渢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同時口中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她想,自己這次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手冢國光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家母親大人那調侃的神色是爲什麼。

原本想要澄清,卻又因爲看到那個一向沉靜的少女露出那樣無奈而懊惱的神色而果斷地選擇噤聲。

他就是覺得看百步渢露出那樣好笑的表情很有趣。

當然了,心底裡隱隱有個聲音促使他不要解釋不要澄清,就讓家人一直這麼誤會下去,這也是原因之一。

只不過,我們偉大的網球部部長、青學的帝王手冢國光似乎到現在還沒搞明白,究竟心裡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因是什麼。

夏日午後的陽光與其說是溫暖,倒不如說是灼人,大把大把的耀目日光披灑下來,總能覆滿百步渢周身,隔絕了所有喧囂與紛擾,同時也刺得她的皮膚火辣辣的疼。

但無論如何,百步渢覺得,她還是喜歡這樣的夏日陽光的。

在她的眼裡,似乎只有夏日陽光有這樣不可思議的力量。它總是能穿透所有霧靄與迷障,穿過大片大片的白雲,穿過絲絲縷縷的微風,最終筆直地貫穿身體。

直抵心臟。

而手冢國光走出房間,看到的,便是百步渢一臉愜意地靠在廊下,眯着眼睛假寐的情景。

微微皺眉上前,手冢國光面無表情地挨着百步渢身邊坐下。

一時間,兩人無話。

微微嘆氣,百步渢終是選擇首先打破沉默,“今天,不管怎麼說,謝謝你。”

“嗯。”手冢國光也不跟她客氣,淡淡一個鼻音算是應下了她的道謝,“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百步渢自然知道,身邊的冷麪少年此刻正在詢問的,是早上的事。

“如你所見,”百步渢側頭看着身邊少年精緻的側臉,拉開嘴角露出一個魅惑至極的笑容,“昨天晚上縱慾過度,今天早上狼狽不堪。就是這樣。”

“誰?”手冢國光皺眉,語氣雖然和往常一樣沒有什麼起伏,但百步渢還是敏感地從中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情緒。

眯起眼睛搖了搖頭,百步渢並沒有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的打算,於是乾脆調轉話鋒道,“不說這個了……倒是你的肩膀,怎麼樣了?”

像是看出了百步渢不願多說的意思,手冢國光表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不再糾纏,反而順着少女的話頭道,“好多了。多謝關心。”

“你同我,大概是不需要這樣客氣的。”百步渢微微撇嘴,糾正了對方的語氣。

“是麼。”手冢國光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隨後便把目光轉向了庭院裡灑滿了陽光的碧綠草坪。

百步渢對少年這樣不冷不熱的態度倒是一副不急也不惱的樣子,微微一笑,彷彿宣誓一般的言語就這樣從口中流瀉出來,——“我們,是朋友啊~”

手冢國光也不言語,只回給少女一個會意的眼神。

這兩個人之間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交流,她知道他未說出口的話,足夠了。

而在少女看不到的角度,手冢國光微微皺眉,一向堅定的眼眸中流露出了少有的迷惘和悵然。

——他與她,真的只能是朋友麼?

手冢國光本人很清楚,因着這個名爲百步渢的少女,他的心,已然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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