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是一出好戲
【十五】
等楊衍書穿戴好,夜色正好,燈紅酒綠好不熱鬧。他剛邁出房門就被良辰給攔住,他奇怪:“你們今天都怎麼了?我不出門你們都催我出門,我出門你又攔着我——”
良辰遞上一張拜帖:“不是我要攔你,是剛好有人送了這東西來。”
楊衍書接過來一看,笑了:“鳳來閣又是什麼地方?”他沒去過。
“是聽戲的地方。”
“在哪?”
“城東。”
還真遠,楊衍書道:“那你去找頂轎子好了,我可不想走這麼遠的路過去。”
良辰的臉上陰晴不定:“公子不進宮了?”
“哪裡,看完了戲再去。”正好鬧得李焱睡不不着覺纔好。
良辰答應了正要去,只聽楊衍書又吩咐:“我去聽戲,你可不用跟着我了。”
聽到這話,良辰回頭,恭恭敬敬地道:“公子既然說了,我怎麼敢?”
楊衍書一笑:“我這回可是說真的,你敢跟來……”他笑得更加開心:“我保準你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良辰答道:“這也是,說不準明天就下雨呢。”說完就去吩咐人去找轎子,預備楊衍書出去。他其實真的好奇,到底什麼人下了帖子來請楊衍書,通常楊衍書認識的人都是些神神鬼鬼的人物,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夜行千里也不在話下,也少有閒心會請他去看戲。
再說了,也只有楊衍書這人,明明一瞬間就能到那,還學人的作派,一出門不是要人看車是問轎的,其實他走個幾百裡也未必會覺着累。
良辰受雪凰之命跟着楊衍書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些年從來都是這樣,楊衍書似乎也並不在意,只偶爾上演下跑路戲碼,大部分時候還是樂意多個人伺候的。
他這麼難得,特意提醒一句讓良辰不要跟着他,必定有蹊蹺——不過良辰也知道,楊衍書既然說了不讓他跟,那就必定不能跟,否則不論明兒是下雨還是出太陽,他都沒命可瞧見。
楊衍書認真說話的時候,就算那句話荒謬得讓你想去撞牆,你也須要相信他言出必行。
鳳來閣是個極有名的地方,出了名的好戲好茶好點心,爲這三樣多少達官貴人也常來,楊衍書卻沒興趣,聽戲這東西,講究個對時對景纔有趣味,無論多少熱鬧戲文,一個人坐着倒覺得沒意思。
坐了上座,喝了一杯茶,纔看見約他的人慢慢地行來,步子極緩。
楊靛今天一身素淨衫子,身形有致,楊衍書看了幾眼,倒覺得他這樣子,竟比當年高中了探花,帽插宮花身穿紅袍的樣子還要好。
“十年不見了,你的樣子竟一點也沒變,就連我見了也要嚇一跳。”楊靛還未走進,便先笑了。
楊衍書笑着噙了一口茶,嚥下去才道:“楊尚書大人不也一樣?”
“哪裡的話,我已經老了。”楊靛笑笑,坐下來的時候忍不住眉頭一擰,他今天跪到午後才起身,膝蓋上不是青就是紫,磨破皮流血的地方也不少。
“跪了這麼久,還有心請我看戲。”
“比起當年落魄,如今跪這幾個時辰,倒也值得。”
楊衍書笑得不行:“你倒明白。”
當年他遇見楊靛的時候,他豈止是落魄?一身襤褸地倒在泥濘地裡,臉上也是灰撲撲的一片,瞪着一雙眼睛看向他。
要不是爲那一雙眼睛,楊衍書怎麼會多看他幾眼?要不是因爲他覺得那雙眼漂亮,又怎麼會有後來這麼多事……
楊靛也喝了茶,淡淡地問了一句:“這唱的又是什麼戲?”
只聽臺上西皮散板,有一正旦唱道:“老爹爹在朝中官高爵顯,卻爲何貪富貴不顧羞慚——”
楊衍書道:“這出《宇宙鋒》又叫《金殿裝瘋》,原是唱的秦二世胡亥寵任趙高,趙高有一寡女名曰豔容,容貌美豔,二世得見了,一心欲納爲後,奈何其女不願,趙高再三相逼,趙豔容便在金殿上裝瘋大罵二世,連二世要將其斬首也不畏懼,只好將其放回。”
楊靛道:“我不比你,有空時常聽這些好戲。”
楊衍書兀自喝茶,喝了半盞才問:“你今天跪這麼久還不累,又找我做什麼?”
“那天李焱落跑,是去找你吧?”
楊衍書愣了一愣,道:“你還真叫得出口,他好歹是個王爺。”
楊靛道:“他又不在意。”
楊衍書嘆氣,心中打翻了油鹽醬醋幾個瓶子,五味雜陳,他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
楊靛攤開手心,看了看,道:“我原以爲,再不會見到你。”
楊衍書道:“爲何不見?我也想看看,今時今日,你究竟是何等安樂;我還想知道,你如今到底有沒有後悔當日,把那麼重要的東西換給了我,只求榮華富貴——”
“天底下還有後悔藥麼?要是有的話,甭管多貴,先買上兩斤我吃吃看好了。”楊靛說着自己笑了,然後又斂了笑意:“我有什麼好後悔的?你那時候跟我說的道理,我還記得。”
楊衍書道:“什麼?我居然也能有什麼話,能讓人記十年之久。”果然只有楊靛是文明人啊,看別的傢伙,一般都認爲他在說廢話。
楊靛又笑,楊衍書這人,十年如一日的不靠譜。
當初他說,這世上只有不敢賣的,沒有不敢買的,憑你什麼稀罕的人或物,都是一樣。
兩個人又靜靜看着臺上的小生唱:“真乃瘋話,哪裡容得?左右,刀門架起——”
“敢問一句,李焱賣了什麼給你?”
楊衍書低頭喝茶,覺得這話好笑:“你以爲他跟你一樣?”
楊靛的臉色一下青了。
是了,李焱從來不是像他一樣的人。當年他家道中落,如果沒有遇到楊衍書,別說如今做了禮部尚書,只怕早就爛死在那泥濘之中,待日後黃土一揚,屍骨也不曾瞧見。
投胎真的是個技術活,然而任憑你多想積累經驗也沒辦法,奈何橋邊一碗孟婆湯,誰又記得誰前世是個什麼樣?他就是苦命的,而李焱,不能說好命,但也決不命苦。
楊衍書又道:“李焱……他雖不笨,但是卻無心於那些俗務爭鬥,我知道你不喜歡李焱,但念在他卻喜歡你,我不求你幫他,只求你別害他便是了。”
楊靛淡淡地道:“我爲什麼要害他?我原來是壞人?我怎麼自己都不知道?”
對,他是不喜歡李焱,但好在也不討厭。試問楊靛怎麼能喜歡得起來?他是天之驕子,他生來就予取予求——他時常想,若自己是李焱,李焱是自己,那能登基的必然是他,而李焱只會死在那泥濘裡。
楊衍書道:“你只是不喜歡他罷了。”
“我這輩子再也不喜歡什麼,迷戀什麼,人也好,物也罷,一切都拜你所賜。”楊靛眼一斜,瞥着楊衍書的心口,卻笑了:“我該多謝你纔是。”
楊衍書笑:“好說。”
這一齣戲已經唱完了,底下有人看得興起了,叫了一聲“賞錢”,便見無數銅錢灑向那臺上,紛紛灑灑很是好看。
楊衍書道:“楊靛,已經是我的所有的東西,我從來不讓別人碰。”
楊靛笑:“你的東西都有毒,我倒也不想碰。”
說完,站了起來,道:“我走了。”也不等楊衍書說話便起身離開,楊衍書安安穩穩地坐着,撿了一塊糖糕丟進嘴裡,嚼了兩下又吐了:“呸,真難吃。”
又伸了個懶腰,站起來。今兒真是出好戲,就可惜看戲的人,心思壓根不在那上頭,白可惜了那好故事。
想太多無用,楊衍書想,還是該去看李焱究竟如何了。
李焱晚上吃了藥,喝了幾口粥就沒了胃口,太醫晚些時候又來看視過,仍然是要他靜養着,他便早早熄了燈,遣散衆人睡了。
現在夜已深,李焱正睡着,突然鼻尖聞到一股奇異的幽香,睡夢中的李焱覺得這香味怎麼會這麼熟?再想了想,是了,是楊衍書身上的味道,他身上就是有這股清幽的氣味,異常好聞。
咦?楊衍書?楊衍書!!
李焱猛地驚醒,果然瞧見楊衍書趴在他牀頭,屋裡黑漆漆的,他手裡拿了一顆夜明珠,兩隻眼睛盯着李焱瞧,夜明珠柔柔冷冷的光照在李焱臉上。
雖然吃了一驚,但是李焱立刻就回過神來,想坐起來:“你怎麼來了?哎喲——”
楊衍書按住他:“你繼續躺着吧,”又抱怨:“不好玩,你都沒尖叫。”
李焱乾笑了兩聲,笑道:“你來幹嘛?”
“我不能來?”
“沒,我本來想着,這些天都不能去找你,明天還要找個人給你帶過信兒。”
楊衍書笑了:“算你有良心。”說完低頭親了下他的脣角:“現在還疼得厲害麼?”
“還好。”
楊衍書掀了他被子,李焱低聲道:“幹嘛?”
“看看你被打成什麼樣了。”
“別……”李焱臉紅了。
楊衍書嗤笑,算了吧,害羞個什麼勁?你再光我也看過了,現在就只看看你被打腫得老高的屁股罷了。
李焱:“5555555555555,別看了……”
楊衍書:“不給看就不給看,有什麼好看的,嘖,好惡心啊,李焱你這是什麼藥?黑乎乎的。”指尖往他身側一片紅的地方一戳。
“哎喲!!!”李焱吃疼,淚水在眼睛裡打轉:“楊衍書!!你到底來做什麼的?”
楊衍書掩了他脣,道:“好了好了,我不看了好吧,你叫這麼大聲被人聽見怎麼辦?”
李焱忙閉了嘴。
楊衍書道:“你想不想不疼了?”
李焱不說話,用看白癡的眼神看楊衍書,廢話,他都疼了這麼半天了,就連這樣趴着睡覺都睡不安穩,迷迷糊糊之間說不準什麼時候又疼醒過來,再過一會又暈沉沉地睡過去,來來回也不知道多少次了。
而且趴久了,腰痠脖子也疼。
楊衍書坐到他牀邊,伸出手摸摸他的臉:“你求求我,保準很快就好了。”
李焱翻了個白眼:“我可是爲了你被打的。”哼,就不求你,就不求你,就不求你,看看你到底有多少良心。
楊衍書聽到這話,樂了:“原來是爲了我被打的,那你多疼一會,記憶深刻點就更好了。”
李焱:“我求你……”
楊衍書更開心了,在袖子裡摸了半天,摸不到隨身帶的藥,纔想起來那天連着瓶子全部都給了螢辰;他只好問李焱:“你這裡有什麼紙沒?”
“桌上就有。”
楊衍書去桌上拿了紙,折了一隻紙鶴,吹了一口氣,紙鶴就悠悠地飛走了,李焱趁着夜明珠的幽光,看得目不轉睛:“這是什麼?”
“紙鶴啊。”
“你騙誰啊,紙鶴又不會飛。”
“我讓它飛它就飛了唄,等會,我讓它帶一顆藥過來。”
李焱看着他:“仙丹麼?”
楊衍書樂不可支:“對啊,就是仙丹。”
“是不是可以長生不老的那種?”李焱瞪大眼睛。
楊衍書道:“那樣的仙丹就難得了,太上老君那個賤人,藏得別提有多嚴實……”
“咳~~”天上人間都一樣八卦多。
果然不一會就見紙鶴回來了,也真的帶了一顆藥丸,楊衍書用兩根手指捏着:“張嘴。”
李焱張開嘴又閉上,眼神飄忽,楊衍書的脾氣古怪,陰晴不定,誰知道這是藥還是毒啊?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楊衍書會爲了好玩而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楊衍書見他閉上了嘴,嘆了一口氣用另外一隻手溫柔地捏住李焱的下巴:“乖,你不吃的話我就把藥從你下面塞進去哦——”
李焱“啊——”把嘴張得老大。
跟平時苦苦的藥不一樣,這藥有點酸酸甜甜的,李焱吞了下去,道:“好像有山楂的味道。”
奇怪,這藥怎麼會跑出山楂的味道來了?
“那你現在還疼麼?”楊衍書的手在李焱的腰上一拍。
“……”牽連到傷處,李焱痛得叫不出來,只能使勁捶牀。
“呃,好像搞錯了。”楊衍書捏住紙鶴,低聲說了什麼;紙鶴又飛走了,半晌又飛回來,帶了一顆新的藥,紙鶴上還有字跡,楊衍書展開來看,是小白寫的:剛纔走不開,小青太蠢,把許仙新做的消食丸給你送過去了。
楊衍書看着李焱,憂心忡忡地道:“你怎麼這麼倒黴啊?”
李焱欲哭無淚:都是你害的啊,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每次都惡人先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