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爲何物

問世間情爲何物?

【六】

良辰斜了楊衍書一眼,又要把酒端走,楊衍書奇怪道:“爲什麼又拿走了?”

“客人都走了,還給你喝這麼好的酒幹嘛?”說完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笑着回頭提醒:“你還不追出去,人家可是哭着跑出去的。”

楊衍書:至於麼……

反正也無聊,走出去看看也好,不知道那孩子又淚奔到什麼地方去了。

剛出了船艙便看見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啊,劉公子,您來看這幅字,XXXXOOOOO,實在是頗有名家之風。”

“陳老爺,原來您對XXX之詞頗有見解,我原以爲XXXXXX是OOOO呢,沒想到還是XXXXXX。”

“周老闆,多日不見,早爲您備了XXXXX,只等您來OOOOO。”

諸如此類諸如此類,總之滿耳都是XXX與OOO。

剛要下船又看到在船頭有客人捏小白的手肆意輕薄然後被他一個過肩摔扔出去的了,忍不住輕描淡寫地提醒一句“輕點摔,仔細手疼”。

楊衍書下了船往岸上一路找過去,看到李焱蹲在堤岸邊,拽了一根柳條,在地上畫着圈圈;楊衍書走過去,他盯着楊衍書的腳看了半天才擡頭,兩隻眼睛發亮。

“蹲在這幹嘛?”

李焱在原地轉了個身,繼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面對着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湖面蹲着,丟了手上的柳條,然後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憤憤不平地揪成七八段丟進湖裡。

楊衍書:“小朋友,不要破壞環境,這樣不好。”??說完也蹲了下來,扯路邊的狗尾巴草丟進湖水裡,反正一個人丟跟兩個人都沒什麼差別,兩個人默默地丟狗尾巴草,直到周圍再沒什麼可丟的。

“你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王爺。”楊衍書又道。

李焱悶悶不樂地道:“難道是我想當王爺麼?大家都是爹生娘養,我出世之前怎麼知道我是個龍胎啊?”

楊衍書望他一眼,只覺得這真是天底下最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位:想多少平民百姓妄想一步登天而不得,他出生便是帝王貴胄反而不樂。他道:“六王爺你是吃多了甜頭想換個方兒吃苦頭。”

“哼。”

李焱只是愛玩,年少便封了王,又是皇后娘娘的親子,原也是被人寵愛有加地長到了十五歲,好在他自小就是個懂分寸明事理的,待人也心善;不至於像別的王孫公子,差不多一點就作威作福起來了,從不把人瞧在眼裡。

楊衍書道:“起來吧,我請你喝酒。”

李焱瞥他一眼,道:“不去。”

“你這孩子真是……”楊衍書失笑。

李焱站起來,指着他鼻子道:“好像你有多大似的,我——”又看楊衍書幾眼,覺得拿捏不住這人到底多大的年紀,於是眼珠子一轉,繼續道:“我比你高!!!”

楊衍書樂不可支:“嗯嗯,你比我高。”

“你笑什麼?”李焱怒:“我就是比你高啊。”

楊衍書道:“你啊,你猜我幾歲了?這麼對我說話……”說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渣,兩隻手指捏了捏李焱的鼻子。

李焱把他的手拍開,狐疑地道:“你能有多大?十六?十七?”他剛遇見楊靛的時候,楊靛也差不多是這樣的年紀。

楊衍書摸了摸臉頰,側了身去照水面:“我有這麼年輕?”

“那有多少?二十?”

楊衍書還是搖頭。

李焱猜來猜去,最後道:“你別是個妖怪吧?那你大概有好幾百歲了。”

楊衍書的樣子真的很年輕,看上去最多比他年長個一兩歲,正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郎模樣,笑起來的時候脣角一勾多了些魅惑,成熟又優雅,似乎突然又多長了一兩歲。

楊衍書道:“我是妖怪你不怕麼?”

李焱想說,你這麼好看,誰又會怕呢?但是目光一撞上,他想起方纔楊衍書趁他分神的時候湊在他脣角印上的輕吻,又立刻漲紅了臉,好半天才鼓足勇氣問:“難道你真的是?”

楊衍書搖頭:“我不是說過了,我不是。”

雖然楊衍書時常做人不厚道,但是很少說謊;說一個謊倒是容易,只是日後將要說不知道多少謊話來圓前面說過的謊,怎麼想怎麼傻。於是只好少說話,說實話,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就閉緊了嘴。

“真的?”

“真的。”

他其實並沒有騙李焱,他不是妖怪,想他身份怎能跟那些山精野怪們混爲一談?彼時天地初分,有百獸拜麒麟爲帝,百鳥以鳳凰爲王。雄鳳雌凰**,逐生九種:金鳳、綵鳳、火鳳、雪凰、藍凰、孔雀、大鵬、雷鳥、大風。而世人皆言百鳥中以孔雀最美,其身華麗奪目,又有霞光漫溢;能令百花羞容,雲彩失色。

楊衍書的真身就是孔雀,若要仔細算起來,他亦不知道他自己今年是幾歲,但是比李焱年長那是肯定的。

李焱定定地看着他,最後下了結論:“總而言之,你絕不會超過二十五。”

楊衍書笑得很開心,他終日所交際的人裡,只有李焱最年輕,人年紀大了,看到年輕的人也會被那活力所感染,於是楊衍書笑着拍他肩膀:“李焱,我請你喝酒。”

李焱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畫舫,道:“我可不去。”

“不是這裡,我請你上別處喝酒去。”說完也不管李焱會否反對,硬拉着人就走。

李焱暈乎乎地被拉着到了一間小酒肆,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外面路過的也都是些粗鄙不堪的人物,坐下後李焱“啊”了一聲,指着桌邊對楊衍書小聲道:“這裡好髒。”

楊衍書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他道:“玉盤珍饈雖好,偶爾也要換換口味嘛。”然後高聲道:“老闆,老闆!!”

有人懶洋洋地應了一聲:“來了。”

只見一個穿着半新不舊鵝灰藍衫子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他膚色蒼白如紙,嘴脣卻紅豔豔的,看起來頗奇怪,頭髮挽成起來,彆着兩支素淨的銀釵。他走近李焱和楊衍書的桌子,面上突然有了些喜色:“今天怎麼來了?”

李焱並不認得他,這話自然就是對楊衍書說的了,楊衍書聽了果然笑了兩聲,道:“螢辰,我帶了個朋友來喝酒。”

螢辰兩隻眼睛將李焱一瞥,冷笑一聲,仍舊直勾勾地望着楊衍書,道:“有了好東西你要,有了好酒你也來喝,閒了也不來坐坐,我還以爲你早死了。”

“死不了,”楊衍書擺擺手:“快去拿酒。”

螢辰轉身去了一會,拿了一壺酒過來,楊衍書皺眉:“好小氣。”接過酒壺一搖,叮咚響,他更是沒語言了:“怎麼才半壺?”

螢辰冷笑一聲:“你去問問你的好弟弟,這年頭玉樹臨風不流行了,只流行做賊;才半年的功夫就把我藏下來的酒偷去一半,如今沒讓你弟債兄償就算好的了。”

楊衍書道:“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下次再看見他,替我轉告一聲我不認識他。”

螢辰嘴角一抽,心想:果然是兩隻死鳥……

酒壺是最尋常的白瓷酒杯,酒杯是一色的,只是還磕破了個口,可楊衍書剛替李焱斟了半杯酒,李焱便覺得酒香撲面而來,人先醉了。

他忙不迭地飲了一口,感動得差點落下淚來,真的是從來沒喝過今天這樣好的女兒紅,難怪楊衍書要帶他來這,雖然周圍髒了些,但也值了。

楊衍書笑:“沒騙你吧?這樣好的酒別處哪裡有?”又道:“這裡的竹葉青是酸水,米酒甜得要死人,梅子酒又苦又澀,只有這女兒紅是極品。”

李焱又喝了一杯,覺得很奇怪,便問爲什麼。

楊衍書朝螢辰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有人就只對女兒紅用心。”

螢辰擡起眼皮,一隻手噼裡啪啦地打着算盤,並不答言。

此情此景,楊衍書長嘆一聲。李焱見他如此憂鬱,更是不解,問:“又怎麼了?”

楊衍書道:“你聽聽看,這個人的算盤打得越響,這半壺酒錢就越貴,搞不好就要把你賣在這兒了。”

李焱:“黑店……”

算盤聲停頓了一下,立刻又打得更爲歡暢響亮。

楊衍書欲言又止,最後惆悵地對李焱道:“你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剛纔還只用把你抵在這兒的,現在說不定連我也要抵在這了。”

李焱哼了一聲,心想憑什麼只賣我一個人:“你長得好,賣你就成了。”

楊衍書謙虛道:“哪裡的話,我比你差遠了,要不然還是咱們一起賣?”

“……”

半壺酒而已,就算兩個人慢慢地喝,也很快便喝光,李焱意猶未盡地道:“再要一壺酒吧?”

楊衍書卻搖頭:“他就只肯拿半壺酒出來,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會再多給你一滴;而且你別小看這酒,現在雖然好,後勁卻大。”說着就拉着他要走,螢辰高聲道:“楊衍書你還沒付錢呢!!!”

楊衍書頭都不回:“記在賬上。”

螢辰倒也不追出來,只說了一句:“那就再加你三分利。”

走出來被風一吹,李焱果然覺得有些頭暈,但是卻很興高采烈地道:“下次……”說了這兩個字又閉上了嘴。他突然想起來雖然這麼親近的喝酒,但是其實他跟楊衍書認識並不久,只怕交淺言深。

楊衍書卻想看穿了他的心事,道:“沒關係,下次再挑個他心情好的時候再來喝酒。”

李焱想了想道:“你認識的盡是些怪人,”又問:“他爲什麼又心情不好?”

楊衍書道:“那當然是因爲你啊。”

“你你你——”

楊衍書忘情地摸着自己的臉頰,道:“你知道像我這樣的美貌的人一定會有很多人傾慕的嘛,看到我牽着你這樣的小孩子去喝酒,他當然會吃醋……”

李焱跑到一邊扶着一棵柳樹,乾嘔了半天才道:“你以爲我跟你一樣蠢麼?”他纔不信。

“好吧,其實他就是討厭你而已。”

“我又沒得罪他。”

楊衍書道:“你不會明白。”

“你不說我怎麼明白?”

這小孩就愛大小聲,楊衍書無法,只得解釋道:“他是隻螢火蟲。”

李焱愣愣地停下腳步,好半天才道:“啊?”

“螢火蟲不過能活一個夏季,他們那一族,鮮少有人能修煉出人身來,螢辰是我見過最有毅力的一個,花了幾百年修成了人身,他最討厭的便是你這樣的人,”楊衍書戲謔地用一隻手,劃過李焱的右臉,道:“風度翩翩,才貌俱全……”

李焱不解。

楊衍書又道:“越是美好的東西,迅速消散了才讓人惋惜。”又笑看着李焱的迷惑的神情,拍拍他肩膀:“夜深了,你回去吧。”

李焱半句話都還沒來得及出口,就發現自己身形一晃,再看周圍,已經是在筵喜宮的迴廊上了。

“……他果然還是妖怪。”李焱頭暈目眩。

楊衍書一個人回了怡紅別苑,小白仍舊是坐在船頭,煙管前端冒着細白的煙;小青坐在地上剝桃子,啃得不亦樂乎,滿手滿臉都是水汁。

“你們坐在這兒幹嘛?”

小青道:“楊衍書,你去喝酒了?”

楊衍書擡起袖子一聞,剛纔不小心碰翻了一杯,果然留下了味道,他走過去摸了摸小青的頭,覺得這孩子不該是蛇應該是狗才對,那鼻子怎一個靈字了得?

小白道:“螢辰還好麼?”

“瘦得厲害,”楊衍書嘆道:“自從那人不在,他就連魂兒沒了。”

“所以說不要沾惹什麼情啊愛的,”小白道:“是妖怪或者仙人還好,若是人類,怎麼也不過那麼幾十年……”說完意有所指地看着楊衍書。

楊衍書似渾然不覺。

小白便不說話了,煙桿敲了敲小青的頭,小青便問楊衍書:“你喜歡那孩子?”

楊衍書笑笑,道:“我不討厭他。”

小白想,哎呀喂,問這世間情爲何物?子曰:不過廢物啊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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