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臉色鐵青地看着窗外,無聲無息地跪在雪地中的夏雲深。
五指都情不自禁深深陷在橡木雕花的窗棱裡,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沉聲喚道:“墨羽,過來。”
本來怯怯地在外室看着,卻不敢說話的白衣小侍一聽,立刻垂着頭快步走了進來。
“出去扶他進來。”我簡潔地說。
墨羽應了一聲,隨即便急急地走了出去。
我就在窗前看着墨羽快步走向了夏雲深,想要把攙起來,夏雲深卻只是搖搖頭,擡頭說了些什麼。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隨即墨羽卻只能白着一張臉快步走了回來,留下了兀自在漫天飛雪中頑固地跪着的夏雲深。
“王、王爺……”墨羽有些害怕地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稟報:“夏公子,夏公子說,說……”
“我不放了他,他就不起來,對吧?”我面寒如鐵。
“是、是……王爺、夏公子他,他……他也是……”墨羽顫顫地想要爲夏雲深說話,卻被我一擺手阻止了。
“你退下吧,沒你的事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順手拉了把椅子,坐在窗前,我臉色僵硬得可怕。
我努力想要冷靜下來思考事情,卻發現在這種時候,所謂的理智根本就沒有辦法站得住腳。
人的力量在於頭腦——冷靜、和有條不紊的思維纔會讓人覺得自信有力。
我一直是個善於思考的人,但是這次,卻感到了從小到大都少有的大失控,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很渺小。
忽然覺得掌心一陣刺痛,低頭一看,原來竟然是因爲握拳握得太緊,指甲都陷進了肉裡。
心裡翻騰的情緒太多,有憤怒更有心疼,還有些煩躁。
“這賊老天。”
我看着窗外越飄越大的鵝毛大雪,有些憤憤地在心中咒罵了一句。
又是一陣寒風吹過,掛在窗棱之上的竹製風鈴隨着冷風清悅地響了起來。
那聲音,很微弱,卻很清幽悅耳。
我忽然想起夏雲深總是坐在窗下,靜靜地給我沏茶,偶爾有風颳過大堂,風鈴悠悠響起的時候,他都會擡頭,安寧地望着輕輕在風中顫動的風鈴。
他是那麼溫柔淡雅的人,即使是微弱的風鈴聲,都會用心去傾聽。
我終於再也僵持不下去,猛地站了起來,往屋外快步走去。
一推開房門,就是凜冽的寒風夾帶着大雪咆哮着迎面吹來,直颳得我臉都生疼。
我也顧不上有些微敞直灌冷風的狐裘,便是迎着風雪往夏雲深那個方向走去。
這北三郡的氣候,比別的地方更要森寒得多,一到晚上,狂風夾帶大雪,跟刀子似的。
夏雲深身子本來就單薄,又沒有學過武功,只穿着件薄衫就那麼跪在外面。
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整張臉已經凍得發青,毫無血色。
他身子發僵地低着頭,似乎整個人都那麼凝結在了風雪中。
“起來。”我嗓子有些沙啞,生硬地說。
他有些僵硬地擡起頭,動了動嘴脣,卻好像說不出話來,只有那雙細長細長的深黑雙眸定定地望着我。
光滑的皮膚凍得毫無血色,風雪中,只有那雙眼睛,夾帶着說不清的萬般情愫。
我沉默了很久,不再多說,卻只是彎下腰乾淨利落地把他整個人橫抱了起來,裹在了狐裘裡,往屋的方向走去。
雪下得越來越大,甚至都有些舉步艱難的感覺了。
他凍得發僵,只是在我懷裡稍稍暖和一點,似乎才緩過來微微發抖。
瘦削的身子在我懷裡,冰涼冰涼的,他也不掙動,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怕了你。”我在風雪中,啞着嗓子開口:“你可真敢把自己往死裡折騰,我真是怕了你。”
一進屋裡,巨大的溫度差異,讓我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把夏雲深放到屋內柔軟的牀上,把厚厚的錦被蓋在他身上,讓墨羽又拿了個火盆進來,我還是不放心,摸了摸他的額頭手腳,還是涼得駭人。
坐在牀邊,我拉過他修長的手掌,有些憂心地放在掌心捂着,我低聲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靜靜地望了我一眼,不說話卻只是轉過頭咳嗽了起來。咳嗽完了,便想把手抽回去。
我也沒勉強,卻拉出他另一隻冰涼的手溫溫地揉着:“別倔了,我不逼你。如果哪裡不舒服趕快說,別讓我着急。”
“沒……事。”他嗓音啞得厲害,幾近無法發聲:“不早了,王爺……還是……回吧。”
“你睡了我就走。”我低下頭,專心地捂着他的手掌,淡淡地說。
夏雲深不再說話,只是眼神空洞地看了會兒牀柱,又過了一會兒,闔起了眼簾。
我只是沉默着,把他一隻手捂熱,便換了一隻手來捂。
也不知道重複了這樣機械的動作多久,恍恍惚惚地,忽然覺得他的手掌不再冰涼,而是熱得厲害。
熱得……簡直有些燙手。
我急忙伸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同樣燙得嚇人。
竟然是發了無比厲害的高燒。
“雲深……”我摸着他瘦削的臉蛋,他卻只是閉着眼睛,竟然似乎已經難受得昏了過去,玉白的牙齒下意識地咬住嘴脣,連已經咬出了血絲都不自知。
“墨羽,叫大夫過來。”我猛地起身,轉身對門外的墨羽吩咐道。
已經是大半夜了,但是王府裡的幾個大夫還是來得非常快。
一個老大夫給夏雲深號了一會脈之後,神色有些嚴肅地轉頭說:“王爺,夏公子似乎是着了涼,這風寒來得急,燒得也厲害,必須快點退燒,如果一直燒得這麼厲害,那情況就兇險了。”
我臉色有些不好,低聲問:“那要怎麼做?”
“老夫現在就開藥方,夏公子燒着的時候,就讓小侍用溼布巾敷額頭,每隔半個時辰換一次,手腳這些部位也要勤着點用溼布巾擦拭。”老大夫一邊說一邊拿過筆開始寫藥方:“王爺也不必太過憂心,這幾日風大,您也該早點去歇息。夏公子畢竟只是風寒,應該沒什麼大礙。”
於是打下半夜開始,夏雲深這屋子,就有些混亂了。
我也沒去休息,實在是放心不下。
就一直坐在牀邊,用墨羽投好的溼巾一遍遍地輕柔擦拭着夏雲深熱得燙人的手腳。
他漂亮單薄的雙脣因爲燒得厲害,都變得乾裂,我便用軟布蘸了茶水,一點點地潤着他的嘴脣。
就這麼沉默着,一遍遍重複着單調的動作,也有些疲倦。
他的高燒,一直到了凌晨,纔有了漸漸消退的跡象,可他一直都沉沉地昏睡着,根本沒有醒過來。
我也一夜沒有閤眼。
後來又過了些時候,騰遠山也過來了。
他一身湖青色厚實錦袍,一推門就帶進來了一股寒氣。
“王爺。”他顯然是得了消息,微微行了一禮道:“夏公子還好麼?”
“似乎沒那麼熱了。”我有些睏倦地笑了笑。
“昨兒晚上冷得厲害,估計沉冰國那邊又來了寒流。”騰遠山沉聲道,他站在我身側,頓了頓,隨即有些關切地輕聲說:“聽說王爺都在這看了一晚上了,現在夏公子也沒什麼事了,就讓下人看着吧……別,別累壞了。”
“我沒事。”我微微點了點頭:“坐吧。”
他聽了,便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身側,沉默了半晌,纔開口道:“王爺,你……”
“遠山。”我自顧自地用溼毛巾,細緻輕柔地擦拭着夏雲深光滑的手臂,嗓音有些沙啞地低聲說:“我真是個糟糕的情人。”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或許我這一輩子,唯一沒有學會的,就是做一個好情人。”
“王爺。”騰遠山欲言又止,片刻後,他輕聲說:“王爺說過,不傷他,不爲他所傷……”
“是啊。我當時,的確是那麼想的。”
我冷冷淡淡地笑了笑:“遠山——我的弟弟,當今府天聖上,是不是跟夏雲深,長得一模一樣,只是多了眉心那點紅痣?”
昨天晚上,我也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比如他慌亂之中吐露出來的那句九五之尊。
騰遠山一愣,過了片刻,他低頭沉聲說:“是。”
我冷厲地眯起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我這個弟弟還真是有趣,自己把我貶到這個地方當個落魄王爺,卻又送來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怕我忘了他是麼?”
“王爺,皇上他……”騰遠山頓了頓,才說:“他對您的感情,很難講。”
“沒用的。”我表情冷硬,手下幫夏雲深換着額頭上布巾的動作卻依舊輕柔:“我已經忘了。他已經……弄巧成拙了。”
“王爺……”騰遠山狹長的鳳眸裡,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我想好好待他,真的想。”我看着夏雲深闔起的漂亮眼瞼,低聲說:“只是若是他不肯,我也不想逼他,或許我們都需要一些時間。”
“去燕雲京的這些日子,幫我照顧好他。”
“王爺放心,夏公子會沒事的。”騰遠山沉聲道。
“還有姓裴的那個小傻瓜……”我有些疲倦地按了按太陽穴:“他隔三岔五地,總是出點事,你也看着點。”
“遠山……”我轉頭,看向一身棉袍,身姿卻依舊挺拔修長的騰遠山。
那瞬間,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說什麼。
或許就像我自己說的。
愛情這門課,我從來都沒有學好過。
無論是對裴小染,對夏雲深,還是……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