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好的情緒只持續了幾天,過了五龍山,出了昌平地界,卻又是另一番景象,田野長滿荒草,人煙稀少,偶爾可見燒焦的了房屋,正如幾個月前的昌平。
沿途一隊隊的士兵逐漸多了起來,見了鄭軍師的旗號,恭敬地爲他們這個車隊讓路,品級高些的將領就前來拜見鄭軍師,從他們的態度上看對鄭軍師尊敬有加。到了軍營附近,到處都是兵士們,一塊平整的高地上四周設了柵欄,裡面扎滿了營帳,燕王的大帳居中,帳前飄着一面巨大的黑地金字的帥旗,上書一個斗大的燕字,兩旁豎着無數的各色旗幟。巨大的帳篷門前站着兩隊威武的侍衛。
很煞風景的是,帳篷前不遠處有一個人正在被打板子。滕琰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打人。過去的開國公府不是沒有打板子的處罰,只不過她這個內院的小姐沒見過,在昌平時,也沒有親眼看見。
被打的人趴在地上,褲子被脫了下去,板子直接落在身上,發出一聲聲地悶響,讓滕琰的心揪了起來。偏偏這人又咬緊牙關不吭一聲,滕琰揪起的心就放不下了。
鄭軍師擋住了滕琰的視線,一個女子看這個確實不太好。
一聲通傳後,滕琰跟着鄭軍師進了帳篷,正中的案几後站起來一個人,中等身材,身姿筆挺,一身繡蟒紋的紅色戰袍提示着主帥的高貴身份,燕王皮膚白皙,朗目星眸,鼻樑高聳,嘴脣棱角分明,面色嚴肅,舉止莊重。
滕琰過去的幾個月裡,聽過不少人談起燕王,大都是說他深入簡出,不喜與人來往,但熟讀兵法,馭下甚嚴,打起仗來,勇猛異常,是個冷面冷心的王爺。今天一見面,果然傳言不虛,燕王確實帶着一種清冷威嚴的氣場。
滕琰前世也接觸過一些這樣的人,知道外表的冷淡並不等於不好共事,其實大部分這樣性格的人做起事來反倒是一是一,二是二,原則性強,界線分明。
尤其是這樣性格的領導,對他們只要把自己份內的工作做好,別的事情都不用多想,就能過關。
如果真的能這樣就好了!
鄭軍師上前一揖後,對燕王介紹滕琰說:“這就是我多次同燕王提到的滕二公子滕瑾。”
因爲是首次見面,滕琰上前欲行大禮。燕王上前幾步拉住她,說了句:“滕公子本爲方外之人,特來協助本王收復燕地,不必多禮!”
滕琰感到拉住她胳膊的那隻手用了很大的力道,使她感到了有點痛,禮就行不下去了,她順勢站直了,正好面對着燕王。
燕王身高與滕琰相仿,最多比她也高不上兩三釐米,所以滕琰就直接迎上了燕王的眼睛。
燕王的眼睛裡明明白白露出了吃驚地神色。
滕琰知道原因,這種表情她見得多了。幾乎所有見過她的人都吃驚於她的年輕。
自從昌平郡繁榮起來後,第一次見面的人,還都是要大吃一驚,因爲她的外表與政績差距太大了。一身的道士裝扮也使得她顯得更加神秘,但反過來因爲看着太神秘太年輕了,反倒沒人注意到她可能是女子的事了。
其實,燕王也很年輕,滕琰知道燕王與她同爲十七歲,不過剛進帳篷時莊嚴的感覺使她幾乎忘記了這點。現在正對着燕王的臉,細白的皮膚上一點歲月的痕跡都沒有,還可以清楚地看到細細的茸毛,讓滕琰對自己剛形成的對燕王的感覺似乎有了不真實的感覺,難道就是這樣一個少年,帶着幾萬兵馬,打敗了兇惡的犬戎人?
滕琰看着燕王立刻收起了流露出來的驚訝,她也注意控制自己的表情,彬彬有禮一揖道:“滕瑾才疏學淺,只恐不堪驅馳。”
“滕公子不必過於謙遜,”燕王微微笑了一下,和藹地說:“我見過公子給鄭先生的所有信件,公子確有大才。”
滕琰見燕王表情很溫和,知道他這是向自己示好,依舊恭敬地說:“謝燕王王謬讚了。”
又說了幾句客氣話,燕王就進入了正題,“滕公子認爲應該如何處置朱衡?他的笑容本來就只是浮在表面,現在完全收了起來。
朱衡?這樣稱呼她還不大適應,滕琰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朱衡就是前燕國的周王的名字,燕王是在考她吧。
周王和兩位公主前一陣子就送到了昌平,由昌平的郡尉負責看守,滕琰做爲郡守負責物質上的供應。她並沒有想辦法前去探望,只是儘自己所能,讓前朝的幾位皇室人員生活舒適些。對他們,她有的只是同情,他們錯的只不該生於帝王之家。
但她內心裡卻希望這幾位昔日的天皇貴胄能夠留得性命,不只是婦人之仁,她畢竟經歷過人命關天的前世,思想與這裡很多視人命如草芥的權貴有着本質的不同,另外她以前從事的管理工作,更講究的是雙贏,多贏,取得最大的效益。
她可以說出自己的看法,但會有用嘛?這種事情最終有決定權的應該是吳皇,她的建議可能對周王他們起反作用,讓燕王認爲燕地的人還是心向前朝皇家,更應該早日斬草除根。
表面上燕地的人已經與吳國來的人融爲一體,但兩國以前畢竟是敵對國,怎麼也不能夠完全心無芥蒂,前朝皇家人的處置,就更爲敏感。
滕琰還在昌平負責政務的時候,就只管政務,多一步都不會多走。要知道,郡尉和郡監都是來自吳軍,軍權握在他們手中。他們固然對她尊重有加,從不干涉政務,但滕琰知道,如果自己一旦越界,等待她的是什麼,政治不是她這樣的人能夠去參與的。
“我覺得朱衡的處置就該由皇上決定,燕王不如上個摺子請示一下。”滕琰打了個太極,輕輕地推了出去。
“皇祖父讓本王自行處理。”燕王說着,一點也不見外地遞過來一份批過的摺子,是燕王上的摺子,吳皇批的,一切由燕王便宜行事。吳皇真是很奇怪,好象燕地的事情他一點也不打算管了。
自然得實話實說,能有什麼結果就得聽天由命了。滕琰正色說:“燕王大軍一入燕地,所向披靡,燕地百姓萬衆歸心,何也?救民於水火,仁義之師。前朝皇帝無德,已爲犬戎所殺,罪過是非,已經隨斯人而去。周王朱衡只是閒散宗室,和兩位公主一樣,並無大錯大非,如燕王能給他們一條生路,不絕朱家祭祀,更昭顯燕王仁德。”
“燕國與吳國同爲中華衣冠,自當共同擊退犬戎,故滕公子當初力勸昌平郡郡尉開城門,迎吳軍入城。就是本王征伐犬戎時,燕人也多來附擁,都言及公子之同爲中華衣冠之語。如今是否還是因爲這一原因,想爲前朝皇家保住血脈祭祀?”燕王盯着滕琰問到。
滕琰並無退縮地看着燕王的眼睛說:“也可以這樣說。”
燕王點了點頭說:“滕公子仁心大才。”又對鄭軍師說:“先生真是伯樂,能識得滕公子。”
這就是說,贊成滕琰的觀點了!
這幾個月,滕琰不可能不瞭解燕王的一些情況,更不用說來的路上鄭軍師還說了些內情。
不過只是從燕王進了燕地後,擊潰了圍困昌平郡的犬戎人,在犬戎猝不及防的時候,將其趕到平陽郡,然後關門打狗,一舉殲滅了近十萬的犬戎人的生力軍,接着揮師北上,都能看出來,燕王的格局不小。
而且幾句對話,又引出了同爲中華衣冠的論點,可見是真的推崇這一論點了,也是,打着這樣的旗號,燕王也省了不少的力氣。
鄭軍師剛剛一言未發,現在微微一笑,說:“我平生自負才學,跟隨睿太子南征北戰,閱人亦多。滕公子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令我言語失措的人。”
這話裡指的是滕琰說出自己是女子時,鄭軍師的反應,當時他確實有些狼狽。不過,鄭軍師的話大約是在爲以後做鋪墊的。因爲在路上,鄭軍師交待滕琰,她是個女子的事,先對燕王隱瞞一段時間,怕燕王知道了不信任一個女子。過了一段時間後,滕琰的才華被大家認可後,再告訴燕王,就容易接受了。
滕琰本意是直接就告訴燕王,就象她當初並沒有瞞着鄭軍師一樣,如果因爲她的性別因素就不想用她,她正好直接回家。不過在鄭軍師的勸說下,她想了想也同意了,反正人已經到了,直接翻臉不好看不說,一不小心再牽連到自己的家人,得不償失,等一小段時間好了。
現在與燕王第一次見面,倒讓她放下心來,燕王無疑是極有雄心大志的人,這樣的人,往往不會計較這些小事的。
鄭軍師很快找了個藉口走了。
給燕王留下單獨對話的空間是一方面,他恐怕也真的需要休息。
自從那天晚上的一面,滕琰見了鄭軍師的真容後,再看到的又是畫過妝的鄭軍師。在燕王的大帳裡,他又是一派風清雲淡的樣子,滕琰立刻意識到燕王並不知道鄭軍師身體的真實情況。不過他們之間的事,她就不打算參與了。
再看一眼燕王,心裡卻暗暗地想燕王恐怕不太通人情世故,也不太懂得關心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