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天黑得早,下午五時左右,夜幕就籠罩着大地,呼呼的北風帶着入骨的寒意,讓人全身不自禁地起雞毛疙瘩。曠野之中倒也可見一些慘敗的村落,不過看不到一縷人煙,只有那些光禿禿的老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讓人倍感蕭瑟。
“報!”哨兵急奔到沐晟面前,“前面發現很多屍首。”
“屍首?!”沐晟聞訊一驚,忙問道:“是何方的屍首,有多少人?”
早上和下午先後派出去的兩支騎兵隊都是音訊全無,沐晟哪能不急,爲了穩妥起見,他還讓步兵隊放慢行軍的速度,並派出很多哨兵去打探消息,而等了兩個時辰,終於有消息傳回來了。
“約有數千人,屬下查看過一些屍首,發現只有少數穿着我軍鎧甲,很多着裝與身份皆不明,或是北平賊。”
“只有少數?那我軍現於何處,爲何遲遲不見回報。”沐晟更加糊塗了,按理說,打了勝仗應該回報纔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算是什麼事?難道,那些人投降了?
沐晟一想到這,眉頭皺得更高了,他可是知道的,手下這五萬人馬中,只有一萬火器營是他的鐵桿部隊,其他都是山西和山東等地臨時拼湊起來的雜牌軍,忠誠度是很值得推敲的。
而沐晟還聽說,北平賊特別能收攏人心,攻打保定和河間兩府時,那一帶的駐軍幾乎就是望風而降,就連有數萬人固守的保定府也被他們用連哄帶拉的手段騙開的,總之讓人防不勝防。
“侯爺,此時天時已晚,不亦再行軍,依屬下看,還是就地紮營,待明日探聽得北平賊之所在,再定行止也不遲。”一個幕僚低聲勸道。
“傳令下去,就地紮營,再派些人去那戰場瞧瞧,另外,夜間多安排些人巡哨,不可讓賊軍有機可乘。”沐晟下令道,他也知道,帶着大軍在黑燈瞎火的夜裡亂走,很可能會被人摸黑幹掉,安全起見,還是就地紮營爲妥。
沐晟手下還有近四萬步兵,這麼多人一起動手,很快就立起了一個巨大且堅固的營寨,軍營的四周不但安有數排高高的柵欄,還樹起了十幾個哨塔,上面安有很多強弩和火器。晚上有誰想來偷營,只怕還沒靠近就會被射成篩子。
當然,明軍不知道自己的思維中有一個嚴重的誤區:誰說偷營就一定要靠近的?
立好軍營,吃過晚飯,明軍分出部分士兵巡夜,剩下的都窩在軍營不肯出來,畢竟在這種寒風刺骨的鬼天氣中,人在外面呆一個晚上,非凍病不可。而明軍不論是裝備還是衣被,都是明顯不足的。
要知道,明朝地方軍戶可不像北平軍一樣,有軍餉可拿。除了禁衛軍之外,地方軍戶平時不但要屯田,還要給朝廷上交屯田仔粒,甚至還要自備衣甲兵器,簡直與農奴無異,平時還會受到上級軍官的盤剝,所以中下層官兵大多窮得響噹噹。
當兵的不但窮,而且地位還非常低下,一入軍戶,世代從軍,而軍籍與民籍有嚴格的區分,軍籍子弟不得參加科舉考試,想改變身份,門都沒有。而且要命的是,就算是你斷子絕孫,也要從同族人中拉人來把空額補上,怎一個悲慘了得。
當兵的不受人待見,很多軍戶以擺脫軍籍爲幸,實在擺脫不了的,要麼當兵油子混吃等死,要麼逃到荒山野嶺去當流民,就算是被強行拉到戰場上,他們也不會真心爲朝廷賣命,要靠這些人來打勝仗,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對方把明軍還爛。
雖說大部分明軍的戰鬥力不值得依賴,不過沐晟對自己帶來的那一萬火器營還是很有信心的,這支軍隊一直跟着他的父兄在雲南剿蠻,多年的征戰歷練,這支軍隊堪稱是明朝最一流的軍隊。
與明朝內地不同,雲南那邊的少數民族時常叛亂,而且有象兵這一特產,對付結陣衝鋒的象羣,靠戰馬是不行的,所以鎮守雲南的軍隊大多配備有火器。作爲雲南的鎮守者,沐家就是靠火器營取得連連勝利的。
除了大量裝備火器之外,“沐家軍”的戰法也比較先進,火器營出戰,一般分成三隊,前隊射擊,中隊準備,後隊上彈藥,這種戰法也叫“三段擊”,目的就是保持火力的持續性輸出,以連續不斷的火力來壓制敵人的衝鋒之勢。
裝備先進,戰法也先進,沐晟自然自信無比,如若不然,他也不會當前軍帶頭進攻北平軍了。
“各位,常將軍派人來傳訊,主力現於二十里外紮營,而我軍現離保定府城還有三十餘里,明天一早起營,力爭天黑之前攻到保定府城下。”沐晟把部將召來,簡單地通報軍情。
其實,真定府方向的明軍總有十六萬人,平西侯沐晟所領的前軍有五萬多人馬,中軍有近八萬人馬,由開國公常升親領,後軍有三萬,由駙馬都尉郭鎮率領。
至於常升,是常遇春的後代,也算是名門之後,至於是將門虎子還是將門犬子,那很難說。而駙馬都尉郭鎮是武定候郭英之子,來頭也不小,至於是不是紈絝,那也很難說,畢竟這些人都生在和平年代,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戰爭,比起鎮守雲南的沐晟來,顯得非常稚嫩,沐晟也打心底裡看不起這兩個同輩。
“沐將軍,我軍騎兵隊不見有訊息傳回,恐有不測。以屬下之見,應當緩一緩,等主力到來之時再合兵進擊,可保萬無一失。”一個小御使站起來,勸道。
這位御使姓楊名寓,字士奇,不是進士出身,不過蒙帝師方孝孺看中,所以也被任命爲御使,這一次還被派來監軍。不過,勳貴武將一方受文官勢力排擠,所以各級將領都不待見這些監軍御使。
雖然不受人待見,楊士奇還是盡職盡責,該說的話還得說。他以前就被派往永平府監軍,當時永平軍就跟北平軍交過手,最後吃了暗虧。經歷過此事,楊士奇深知北平軍詭異莫測,不可以常理來度量之,不然肯定要吃暗虧。
“楊大人不必多言,前軍有四萬軍力,又有神機火器,還怕小小的北平賊?”一個偏將白了楊士奇一眼,很是鄙夷。
“高將軍所言差矣,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軍行進一日,未遇到北平賊,更不知賊軍虛實,若孤軍深入,恐有不測。”楊士奇還道。
“哼,我軍之所以未遇北平賊,是因賊軍見我軍勢大,早就逃之夭夭,我軍若不乘勢勇進,戰機盡失矣。”那偏將不服氣地爭辯道。
“高將軍...”楊士奇還想再說,這時突然聽到轟隆隆的一陣驚雷聲,震得他的耳膜砰砰作響,而在場的人都被嚇了一跳。
“不好,火炮,火炮打來了!”楊士奇反應倒也快,不過他的語音未落,就被呼呼的風聲給淹沒,緊接着地面就是一陣戰抖,他一個立足不穩,直接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撞飛,整個人差點沒暈過去。而就在他身邊不遠處,一個直徑數米的大坑出現,亂石和泥土四處亂飛,整個中軍大帳被掀飛,四周橫七豎八盡是傷兵。
“不好,敵軍偷營了!”一聲驚呼聲響起,警鑼聲就響遍整個軍營,很多小兵從營帳中衝出來,除了發現有十數個大坑憑空出現之外,哪裡看到敵人的蹤跡。
而就在明軍在四處尋找敵軍之所在時,東北方又是一陣火光閃現,緊接着又是一陣轟隆隆的巨響,無數小鉛珠呼嘯着,如雨點般落到了明軍營中,很多明軍還來不及反應,就不幸被擊中,慘叫聲頓時不絕於耳。
“東北面,敵軍出現在東北面。”沐晟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弄乾淨身上的泥土,就對身邊的親信將領下令道:“快,快把火器營集中起來,去把賊軍的炮陣打下來。”
“將軍,賊軍火力這麼猛,咱們只怕不敵,還是撤退吧。”姓高的偏將也從地上爬起來,剛纔還不把北平軍放在眼裡,現在被火炮連轟,立馬就蔫了。
“不可退,快讓主力分散開來,避開賊軍的炮擊,再派人去搶奪賊軍火炮。”楊士奇強忍着腰部傳來的巨痛,也站起來大叫道。
“傳令下去,全軍馬上分成兩部,一部一萬人與火器營前去破壞賊軍炮陣,餘部分成兩部分,緩緩前行,作爲火器營側應。”沐晟倒也冷靜,接連下達了幾道命令。
而就在這時,東北方又傳來一陣轟隆隆的炮火聲,營中的明軍小兵們不待長官下令,早就四散跑開了,整個軍營變得一片狼藉,很多傷兵無助地哀嚎着。沐晟也不敢在營區中多呆,與一干親信部將一道連滾帶爬地出了營寨。
明軍雖然亂了,不過火器營很有組織性和紀律性,並沒有一鬨而散,而那些打算一鬨而散的小兵也相繼被拉了回來。軍隊被拉回來後,沐晟就下令火器營帶一萬步兵前去攻打北平賊的火炮陣地,而他本人則帶着近兩萬步兵後續跟進充爲後備,至於營區內那數以千計的傷兵,哪裡還有功夫去理會。
夜戰,對於沒有營帳作爲倚仗的明軍步兵來說,是處於絕對劣勢的,特別是遇到精於騎射的精騎兵。這不,火器營剛前進了幾百米,就遭到了一陣亂箭齊射,他們連忙用放槍還擊,卻發現敵人早就如鬼魅一般地跑開了。
火器營剛放完一槍,另一個方向又飛來一片箭雨,他們手忙腳亂地填裝火藥彈丸,正要發射,卻再次發現敵人已經跑沒影了。他們正想繼續前行,突然後面又傳來馬蹄聲,接着又是了陣箭雨落下,敵人還是如鬼魅一般消失。
被人前後左右圍着打,火器營這下終於意識到自己麻煩大了。不過,這支火器營倒也勇猛,雖然傷亡過千,他們還是沒有亂,依舊列成方陣向前推進,一邊前進還一邊警惕地看着四周,一聽到響動就放槍。如此小心謹慎,卻忘了注意腳下。
火器營前行了約兩百米,眼看就要攻到北平軍的炮陣前了,而就在這時,天空上飛來數以千計的火箭,如繁星一般。火器營倒也早有準入,忙把盾牌立在頭頂,護住全身。
然而,盾牌雖然能護住要害,卻擋不住這如箭雨一般的火箭,火箭剛落下,只聽到“呼”地一聲,火苗就猛然竄起,而火器營兵這時才猛然發現,自己腳下踩着的軟綿綿的東西不是野草,而是麥稈,被堆起來的麥稈,而這些麥稈似乎是加了油,遇火就燎原。
“不好,中埋伏了!快,快退!”
“啊,火藥,火藥被引着了。”一個小兵不停地撲打着身上的火苗,而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到砰地一聲巨響,那人化成巨大的火團爆發開來,火苗又飛濺到同伴的身上。
“快,快把火藥扔掉,快把棉衣脫掉,快逃。”面對熊熊的烈火,火器營再有紀律,也還是亂成了一團,而很多火器營兵身上都帶有很多火藥,這些火藥沾上一點火花,就能演變成火藥桶,很多人變成了火人,一時間爆炸聲,慘叫聲響個不停。
一把火,只是一把火,明軍最精銳的部隊火器營就此崩潰了!那一萬多小兵死的死,跑的跑,很多跑得慢的還是被困於火海之中,直接化身爲火人,葬身於火海之中。
前面一片火光沖天而起,緊隨在火器營後面的沐晟見狀,頓覺大事不妙,正想派兵去救,只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他隱隱察覺到有無數如幽靈一般的騎兵出現在前後左右四個方向,透過火把的光,他可以看到那幽藍色鎧甲,好像是正散發着死神之光...
“放下武器,投降不殺!”
“放下武器,投降不殺!”
隨着馬蹄聲的靠近,一聲聲齊聲吼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這聲音如羣狼野嗥,又如龍吟海嘯,直接把明軍小兵給震顫住了,很多小兵的雙手一鬆,噼裡啪啦,長矛,弓箭,大刀,突火槍,被扔了一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