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忘機樓中一片靜謐,餘舒披着衣裳半倚在客廳中的烏木榻上,屈起膝蓋上放着一塊硬木板,墊上紙張,可以用柳炭筆寫畫,一旁的《珍物譜》攤開着,面朝上的一頁,畫着一條精工細作的翡翠手串,旁邊寫有周密的註解。
“姑娘,夜深了,奴婢將牀鋪好,您歇下吧,再熬可就天亮了。”小晴將燈罩取下,換上一條蠟燭,傾身勸說餘舒。
餘舒從紙上塗塗改改的線條上擡起頭,拿手背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疲倦道:
“我大哥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呢,”小晴道:“要不您先躺在牀上,等公子爺回了,奴婢再喊您起來。”
餘舒打了個哈欠,點點頭,將手邊的書冊紙筆收拾起來,放到書房的暗格裡,再穿門回到臥房,解衣躺下,這半夜裡,不比傍晚那會兒燥熱,她閉着眼睛,不過一會兒,呼吸聲就平穩了。
就在餘舒睡下不多時候,薛睿才遲遲從寧王府回來,進了後院門,先擡頭望了一眼樓上,不知餘舒是否睡下,就問今晚值守後院的阿祥:
“樓上幾時熄了燈?”
“小的剛纔還看到小蝶下樓倒水。”
薛睿怕餘舒已經躺下,再上樓會吵到她,就讓阿祥去找來伺候餘舒的侍婢問話,得知餘舒等了他半宿,剛剛睡着,不免心疼了一下。
“姑娘說,等公子爺回來讓喊她起來,奴婢要不要上樓去叫醒?”小晴請示薛睿。
薛睿想也沒想便制止了,揉揉額頭道:“不用,就讓她歇着。”
“是,那奴婢退下了。”
薛睿來回奔波了一宿,簡單洗漱後便和衣臥牀,趁着天還沒亮,抓緊休息一個時辰,等到白天,他還要進宮面聖。
翌日,天色大白,餘舒一覺睡醒,起牀看到窗外日頭,臉色便有些不好,喚來外間灑水的小蝶詢問,方知薛睿快天亮纔回來,早晨天明就又出了門。
“怎麼也不叫醒我。”餘舒不悅道。
小蝶支支吾吾,回頭看一眼門外,小晴端着早茶踱步進來,見餘舒板着臉,心思一轉,就明白過來,於是上前告罪:
“都是奴婢不好,公子爺回來時呼去問話,奴婢嘴快說姑娘睡下了,公子便不許咱們吵了您。”
餘舒只是一頓起牀氣,卻不至於拿兩個丫鬟發作,聞言便不再追究,擺手讓她們端水清洗,換上單衣,因爲天熱,只在外面套了一件薑黃色的半袖,腰間繫上一條綬緞子,掛着裝有算子印和門鑰匙的荷包,早飯沒有胃口,喝了半碗赤豆粥,就趕時辰出了門。
兩天前方子敬通知她被選中在聖祖祭日隨駕,要她今日辰時二刻到太史書苑。
她昨晚睡的遲,坐在車上,搖搖晃晃難免頭暈,拿着那枚獸玉印壓了一路眉角,才漸漸清醒過來。
座落在書苑南門甬道盡頭的榮盛堂,是院士們平時小聚議事的地方,今天難得十八位院士共濟一堂,暫停了一日早課,庭院裡零零散散站了不少來看熱鬧的院生們。
堂門內,東、西、北三面設座,一共十八把交椅,六科諸院士皆在座,無一人缺席,一眼看去,半數都是花甲白髮的老人,卻不乏有花容月貌的女子,同形容
俊表的青年,但無一例外,都是在易學上造詣不凡,名副其實的大家。
門內站立着四五個年輕的院生,有男有女,都是樣貌堂堂之輩,幾人穿着兩色的常服,臉上或多或少顯得稚嫩,看樣子都是今年的新進。
“這辰時一刻了,人還沒有到齊嗎?”算術一科的高院士略顯不耐地看向門外,掃了一眼下面站的五個學生,明顯少了一人。
他這麼一開口,便有人附腔:“是哪幾位同僚屬意的人選沒到?且說一聲,莫叫我們虛等。”
正在翻閱一本棋譜的方子敬,掀了下眼皮,漫不經心道:“興許是來的路上有事耽擱了,等上一刻半刻,有什麼要緊。”
高院士陰陽怪氣道:“看來是方院士高徒來遲了,一刻半刻,你說的輕巧,這等不守時的後輩,帶到聖祖祭日上,難保不會壞事,如若出了差錯,到時候由你來承擔嗎?”
“呵呵,這一大早的,高院士是哪兒來的火氣,我瞧你鼻樑發烏,可要小心今日會惹口舌喲,”一聲嬌笑,坐在方子敬下端的一名豔麗女子撫弄着手腕上晶瑩剔透的珠串,明顯在爲方子敬幫腔。
這風韻不俗的貌美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一個月前剛剛從司天監右令一職上退下的呂夫人,現今在太史書苑教習相術一科,今年新入院的年輕易師,有一半都拜在她名下。
高院士被呂夫人說的面上有些難堪,卻沒有開口同她爭執,只是看了一眼坐在他上方閉目養神的韓聞廣,默默吞聲。
同樣是今年新來的院士,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景塵,手中握着一卷道經,若有所覺地偏過頭,望向門外,但見遠遠走來一個人影,眼神輕晃,又垂下頭去。
餘舒走到榮盛堂門口,看到就是那裡頭人員滿座的一幕,心知她是最後一個到的,暗暗納悶:不是辰時二刻嗎,她在正門看過日晷,這會兒剛過一刻,她提前來了一刻,怎麼這些人都比她早到。
心裡想着,她腳步不停,一進門便先朝在座諸多長輩問候。
“學生餘舒,各位院士有禮了。”
說罷,便擡頭去看,只見在座一十八位院士,竟有多半面色不虞地睨着她,餘舒莫名其妙,還不知自己是被人擺了一道。
“好了,這下人都來齊,可以說正事了。”易理一科的上官院士在衆人中最爲年長,由他來主持事宜,無人非議。
“老夫起個頭,我與秦院士、竇院士,推舉今年新晉的九等易師,易理一科單榜三十二名的秦月柔,各位可有殊議?”
上官院士說罷,餘舒微微側頭,就見同她一樣等候在一旁的幾名院生當中,秦月柔走上前去,有院士發問,她便規規矩矩地回答。
在來之前,方子敬並未與餘舒明說,但她看這情況,卻能猜想到他們站在這裡的緣由,原來單是三位院士推舉不夠,最後能否參加今年祭祖,還需要所有院士統一審視過,再做決定。
這個認知,讓餘舒心頭不妙,不動聲色地環掃眼前,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德高望重的韓老算子就坐在上位。
餘舒幾乎可以預料,等下輪到她時,一定會被刁難。
她可沒有忘了,就在一個月前,她曾經壞了韓聞廣的“大事”,這工於算計的老頭,會不記恨她就怪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