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蟲)
王大人的感嘆,餘舒作爲一個曾經憧憬過太史書苑的人,其實可以理解。
號稱天下第一的易學府邸,入院所憑仗的首要條件居然是家世。
沒錯,就是家世。
從表面上看,三年一選生的太史書苑是根據大衍試的榜單來擇優錄取的。可實際上呢,沒有世家的背景,缺少名師的指點,全靠自己一條道摸索出來的易者,又能在大衍試上有所成績的人,都已年紀不小了。
而太史書苑收人的另一個規則――只取年輕人才,又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幌子”,易學世家從來不缺子弟,上面有一班子大師指點,不是人才的也能教導成“人才”,在大衍試上考個一科榜取並不困難。
單是京城就有十二府世家,更別說京外的,太史書苑三年就只收那麼十幾二十個人,名額幾乎都被世家子弟佔去,像餘舒這樣衝出重圍的“黑馬”能有幾匹?
百年間又有多少天才被扼殺在搖籃裡?
太書書苑的年輕人很多,但是侷限在“世家豪門”這一個小圈子,就連上面負責教學的十八位院士,都無一不是有着世家背景。
當然,景塵是個特例,他的背景要比普通世家更強硬,那可是皇帝本人。
看似不斷有新鮮血液的涌入,看不到的卻是嚴重的排外性,在這種風氣之下,只能造成一代不如一代的局面。
誠如今日所見,纔會有王大人那一聲感嘆。
餘舒不知道太史書苑那一條“不分長幼,只論等級”的規矩是由哪一位先人提出來的,但料想那位先輩,一定不想看到今時這樣“封固”的太史書苑,可惜的是餘舒幾乎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這一條讓她欣賞的規矩。大概是會形同虛設了。
所謂盛極必衰,就是這個道理。
餘舒看着一臉感慨和無奈的王大人,恍然有些意識到,她所來到的這個世代,見證的不只是易學的盛興,恐怕還有衰落?
“餘算子、餘算子?”王大人幾聲才把餘舒叫回了魂,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誤以爲她也體力不支。便皺眉道:
“你身上也有哪兒不舒服嗎?”
餘舒飛快地露齒一笑,道:“沒有,我好得很,站一個上午都不是問題。”
聽她這麼自信的的迴應,王大人暗噓一口氣,心說本來頂事的就這兩個了。再有一個不着調的,他非哭不行。
王大人轉頭又問了看似瘦弱的文少安,得到的答覆相差無幾――
“大人放心,我站一天都可以。”
得,這一個比餘舒還乾脆。
看着這麼爭氣的兩個,王大人又感動的想哭,點點頭,讓他們將手裡的器具放下,就指着先前被幾個人留在那裡的銅器道:
“如此。餘算子就取八卦盤,文公子取劍吧。”
餘舒和文少安相視一眼,沒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之前選好了嗎,怎麼又換?
王大人很快就給了他們解釋:
“聖祖開闢大安江山,當日便是以一柄純鈞劍號令六軍,而寧真皇后受應天命,以九天玄女娘娘傳下的易學真經輔佐真君,所以劍與八卦。乃是六器之中最重之物。他們幾個體力不支,唯恐當日出錯。()所以就由你們兩人拿取,行走在前了。”
聽到緣故,餘舒不由笑了,這就叫無心插柳吧。
那文少安繼續追問:“可是先前發下的禮制上面記載,六器之中,分明是以鼎在前,其次爲如意,大人不是還要我們熟背?”
受到質疑,王大人眼中笑意一閃,就嚴肅道:“本官是要你們熟背,卻沒讓你們死記硬背,禮制歸禮制,這是聖祖祭日,自然要遵照先祖明訓。”
“”
不管文少安看沒看出來,餘舒是覺得這位王大人故意沒有在一開始就對他們講清楚。
不過這祭祖一年一度,太史書苑有的學生甚至參加過三次之多,不應該沒發現這一點,可是看今天湛雪元的樣子,顯然是不知情才選了那一柄如意。
這說明什麼?餘舒想了想,只能說是江西湛氏身爲一方土豪,到了京城這一塊兒地,還得看十二府世家的意思。
***
一直到中午,負責炊事的內官似乎纔想起來住在偏院這幾個人,終於送了飯菜過來,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饅頭包子,送過來的時候,早沒了熱氣兒,好在這是夏天,不必害怕鬧肚子。
姑且不提餘舒在房裡開小竈的事,下午王大人再來,湛雪元幾人吃飽飯,總算有了幾兩力氣,卻沒等到他們發揮,就被重新安排了手捧器具,還被告知,六人由余舒和文少安兩人帶隊前列。
自然有人不滿,卻被王大人一句話打發回去:
“你們想捧哪樣器物,現在就在太陽底下站半個時辰,我就同意。”
“那他們兩個怎麼不站?”開口指着餘舒和文少安的人,正是早上拿到八卦盤的崔芸。此刻她人有些悻悻的,想必是在後悔上午躲在房裡陪伴湛雪元,所以白跑了一個拔尖的機會。
“對啊,要站大家都得站,他們爲何就不用站?”湛雪元也在邊上不服,立刻招來其餘兩人附和。
餘舒擡頭望天,文少安面無表情。
王大人冷笑道:“你們上午跑回房裡休息的時候,他們兩個站了何止半個時辰。”
這一下,總沒人再有異議。
***
衆人初六抵達華珍園,初七一過,初八這一天上午,王大人帶來了參加祭典的禮服,隨行還有幾名宮女,分別進到房中教他們戴冠穿衣。
男女禮服不一個樣式,三個少年人披掛的是曲裾深衣,女服則是一襲素紗長裙,內裡卻有三層雪白單衣,也就是餘舒這麼瘦高個兒穿上還能勒出腰身。其他兩個女孩子,套好了衣服,也就上下一般齊。
換上正服,王大人一個挨一個的檢查後,滿意了,才大手一揮,讓人跟着他走,與一名大宮女帶頭。讓他們在後頭學習步伐姿態。
華珍園極大,亭臺樓閣隨處可見,出了偏院,一路上經過一座小橋,遠遠的看到花園裡一兩行遊園的貴人,六人當中有人蠢蠢欲動。王大人卻好似沒見,繼續走他的路,全然沒有打算帶他們上前去攀扯。
而遠遠的,一座涼亭中,則有人望到他們這一行人――
“皇兄、皇兄,快瞧那邊,他們穿成那樣是做甚,巡園子嗎?”
伸手指向遠處的一名肩披宮紗,頭戴金翠鷓鴣花鈿的小姑娘。十一二歲的年紀,聽
她說話便知身份,然是金枝玉葉一枚了。
正在擺棋的劉曇轉過頭去,望了一眼,神色平常道:“哦,那應該是太史書苑的學生。”
說罷,他轉回頭,就看到在與他對弈的男人,手中捏着棋子不落。也在看花橋那邊。於是出聲提醒:
“表兄,輪到你了。”
薛睿回過神。對劉曇一笑,手上棋子落定,沒說什麼。
那位小公主看他們自顧下棋,不陪她玩兒,撅着嘴巴,無聊的眼睛四處亂轉,片刻後,她拎起裙子走到一邊,趁他們不注意,貓着腰溜下了涼亭,一轉眼就沒了影。
“十三公主跑了。”薛睿擡手吃起盤上黑子。
劉曇琢磨着下一步棋,頭也沒回地說:“華珍園各處都有羽林軍把守,丟不了她,讓她去玩吧,難得出宮一回。”
接着話題一轉,問:“今年祭典,蓮房姑娘也在?”
薛睿道:“先前落了選,後來秦家小姐摔傷,又把她替換上了。”
劉曇微露冷笑:“太史書苑。”
薛睿沒有置評,看着他手起子落,正在他白子局外,點頭道:
“好棋。”
***
王大人帶着餘舒他們在華珍園溜腿,把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才放他們回去。
明日就是初九,祭典在正午時分,可是他們這些人一早就要趕到皇陵,不容半點差池。王大人不放心地叮囑了他們一遍又一遍,尤其是要他們今晚早點休息。
說這話的時候,特別盯着湛雪元和崔芸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王大人離開後,餘舒回房去換下禮服,收好在衣櫃裡,此時天色尚早,她這一趟出門也沒帶什麼書本,這一時竟閒的沒事,躲在房裡發悶。
“咚咚。”外面有人敲門。
“餘算子。”
餘舒認得是崔芸聲音,便從臥室出來開門,就見崔芸笑盈盈地站在門外,一手拉着臉色淡淡的湛雪元。
“何事?”
“離吃飯時候還早,我們打算出去逛逛園子,你要不要同行?”
“我累了,你們去吧。”餘舒說完,就把門帶上了,她寧願待在房裡發悶,也不想應付這類小人。
湛雪元看着關上的房門,神情陰鬱地對崔芸道:“我就說不要叫她,你非多事,你想巴結她就去,帶上我做什麼。”
崔芸忙挽住她手臂小聲道:“瞧你說哪兒的話,我巴結她幹嘛,犯得着嗎?我還不是不想看着你與她交惡,好歹她也是個四等的女算子,等回到書苑,她要是尋你麻煩,看你怎麼辦。”
湛雪元卻激不得,咬牙切齒道:“我還怕了她不成?”
“好好好,你不怕她,走吧,我們到別處去走走,可別要因爲她就壞了興致。”
崔芸將湛雪元拉走了,一道門後,餘舒聽着她們吵鬧,皺了皺眉毛便回了臥室,倒不是她好脾氣不想出去與她們爭論,實在是這樣沒頭沒腦的小角色,她很難放在眼裡
湛雪元和崔芸說是去遊園,可這華珍園哪裡是她們能隨便走動的地方,花園樓景都有侍衛把守,走沒多遠就被人擋住路,幾次下來,也沒了興致,就在湖邊走了走,便怏怏回去。
崔芸跟着湛雪元回到房裡,看她鬱鬱寡歡,就哄勸道:“這華珍園其實沒什麼好玩的,等咱們再回了京城,我再帶你去個好地方,保管你喜歡。”
“嗯,”湛雪元點點頭,隨手摸向脖頸間,下一刻,猛然變了臉色。
***
無聊的人最容易犯困,餘舒和衣躺在榻上,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再次醒來,卻是被門外的拍門聲吵醒。
“砰砰砰!”
“出來,餘舒你給我出來!”
餘舒打着哈欠坐起身子,屋內昏黃一片,她理了理睡的毛躁的頭髮,不悅這樣被人吵醒,便陰着臉去開門。
“吵什麼吵?”
一二三四門外站着不只一個人。
打頭陣的是湛雪元,餘舒看着她怒目圓瞪地推開自己,二話不說就衝進了她的臥房。
餘舒一愣,緊跟着跑進去,便見湛雪元一手將她牀上枕頭被子都扯落到地上,沒頭蒼蠅一樣踩了幾個腳印,轉頭就要去拉她的衣櫃。
餘舒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藉着力大將她拉開,一聲喝斥:“你發什麼瘋!”
“你放開我!你這小賊!”湛雪元甩着她的手,指着餘舒鼻子,兩眼發紅地大罵道:“你偷了我的天玉,裝什麼裝,還給我!”
餘舒頓覺一陣頭疼,使勁兒拽着她,一掐她手腕,冷聲質問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偷你東西,啊?”
湛雪元被她捏的肉疼,縮了下肩膀,梗着脖子兇惡道:“除了你還能是誰,下午我和芸芸出去,後院就你一個人,肯定是你貪圖我的天玉,偷偷到我房裡拿了!”
餘舒差點一口“呸”到她臉上,這沒腦子的蠢貨,她又不是他們湛家的人,不懂得天玉風水這門奇術,拿了她的破石頭有個屁用,拿來砸她家的玻璃嗎!?
跟進來圍觀的崔芸、馮俊和文少安他們看到這一幕,猶豫着不知該不該上前勸解,還是崔芸最先看不下去,苦着臉道:
“餘算子,你要是拿了雪元的天玉,就快還給她吧,別等着事情鬧大了,不好收拾。”
湛雪元一個激靈,突然回頭叫道:“芸芸,你去,去請王大人來,去找侍衛,就說這裡有小賊,快去啊!”
崔芸踟躕,後退了兩步,掉過頭就打算往外跑去喊人,餘舒看到只覺得牙癢癢,蠢貨,一羣蠢貨!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果真驚動了上面,他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文少安,你給我拉住她!”
這幾天和餘舒一直保持距離的文少安會聽她的嗎?答案用他的行動證明――
“呀!你、你放開我!”
崔芸尖叫一聲,就去拍文少安的手臂,可文少安卻紋風不動地扯着她,一步不讓她往外移,另外兩個少年看着,幫也不是,拉也不是,愣愣地杵在那裡。
這一時間房裡亂了套:
“別拉我,疼,你快放開我啊!來人啊,快來人啊!”
“餘舒這你小賊,你這該死的敢偷我的天玉,你做賊心虛,你卑鄙無恥!”
餘舒沉吸了一口氣,忍無可忍,一揚手,一巴掌蓋到亂蹦亂跳的湛雪元腦袋上,直把人打歪了過去,戾聲道:
“統統給我閉上嘴!”
房間裡,霎時間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