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簾,一盞燭,一張榻,一壺酒,一口杯,一輪月。
餘舒坐到美人榻上,一手扶膝,一手拿起香案上的杯子,舉到薛睿面前,並沒有多看他露出的胸膛和頸骨一眼:“喝的什麼酒,也給我倒一杯。”
薛睿背倚着畫欄,醉眼微醺,他隨手將敞開的衣衫攏了下,晃了晃剩下的半壺酒,伸長手傾注她杯中,聽着酒水“簌簌”的響聲,將要斟滿時,被她拿杯子抵了一下壺嘴,他動作順勢一停,收回手腕,仰頭張開嘴,倒一口酒飲下,輕籲一聲,側頭看着餘舒,聲音低醇:“爲何睡不着?”
餘舒低頭去啜杯中酒水,入口格外辛辣,味道濃重地讓她蹙起秀氣的眉,砸了咂嘴,反問道:“你又是爲何不睡?”
“我是酒癮犯了,清醒難眠。”薛睿舉起手中錫壺向她示意。
餘舒又抿了一小口辣酒,此刻月夜同飲,她竟難得坦白:“我是心有積慮,睡不着。”
薛睿慢聲一笑,眸光連閃,道:“你煩惱什麼,我來猜一猜可好?如是讓我猜中了,你便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怎麼樣?”
餘舒不以爲然道:“好啊,你說。”她就不信他真能蒙到。
“半年前,夏江家的四小姐遇害——”薛睿起了個話頭,略一頓語,盯着餘舒變化的神色,繼續道:“那起兇案你也知曉,夏江盈是和紀星璇交換了房間,纔不幸遭人殺害,這一點十分耐人尋味,這一次曹世家的小姐遇害,同樣是發生在太史書苑,當中疑點重重,偏巧又和紀星璇有一些牽連,若我沒猜錯。你定然是知道些什麼秘密,懷疑紀星璇參與了這兩起兇案,不是兇手也是個幫兇,你對她心存戒備。偏偏又不能對別人講,恐怕打草驚蛇。我猜的對嗎?”
“......”被他言中**,餘舒心中驚詫不予言表,擡手喝了一大口酒,咳咳兩聲,聲音鬱悶道:“算是你猜中了。不過,你要是想問我知道什麼秘密。恕我不能告訴你。”
薛睿聞言,竟笑了:“哈哈,誰說我要問你的是這個。”
他將酒壺換到左手勾着,身體離開背後的圍欄,走上前一步,撩起袍子,就在她身旁的空地方坐下,轉過頭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輕聲一喚:“阿舒。”
餘舒側過臉,正見月下他烏髮散亂,一縷絆在耳後。露出一雙似墨濃眉,那一對嵌着幽幽燭光的眼眸,且明且暗地注視着她,這樣的目光太過黏人,讓她閃避都不能,只好捏緊了手中的酒杯,等着他下文。
“你若說我睡不着覺,不是爲酒癮,而是因思你難眠,你會生氣嗎?”
乍一聽到這樣露骨的言語。餘舒的心跳便錯了一拍,緊接着就覺得臉皮發燙,卻在他目不轉睛的視線下,強裝着鎮定,杏眼圓睜,瞪了他一記。語氣不善地反問道:“我不生氣,難道還高興不成?”
薛睿眉眼含笑,低聲道:“我自然是希望你會高興的。”
餘舒才發現眼前這人,竟比她還要厚臉皮,一時無言以對“哼”了一聲,擡手將杯中剩下的酒都倒進口中,舔了舔嘴脣站起來,剛走出去一步,手腕便被他握住了。
“去哪兒?”薛睿仰頭看她,興許是因爲酒勁,一言一行都沒了白日的剋制。
被他手指暖暖地圈住,餘舒不自在地扭着手腕,試圖把手抽出來,試了幾次反而被他抓的更緊,眼瞧着他是有些醉態,便拉着臉對他道:“你以爲我上哪兒,當然是去睡覺。”
薛睿又是一笑,神情愉悅,握着她的手,稍微使力,便從榻上站起來,一甩袖子揮滅了香案上的蠟燭。
餘舒來不及阻攔,視線一黑,便被他拉着手往外走。
“誒,你幹什麼?”
“一起,我也睡覺。”
“...鬆手,我自己走。”
“夜黑,你看不到路會摔着。”
“我看得到。”
“你看不到。”
“我說我看得到就是看得到,鬆開。”
“不要。”
聽着這樣蠻不講理的對話,餘舒突然繃不住被氣笑了,走在昏暗的過道上,看着眼前模糊而高大的背影,確認薛睿是喝醉了,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沉穩可靠的樣子,幾時見過他這樣孩子氣呢。
“大哥。”
“嗯?”
她沒生氣。
當然,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高興的。
***
翌日忘機樓是不對外賣早點的,通常是巳時過後纔開樓揖客,所以一大早,酒樓裡一個閒客都沒有。
餘舒和薛睿就坐在前樓大廳裡用早點,獨佔這一張八仙桌子,桌上擺了兩屜水晶蒸餃,一份清炒金筍絲兒,兩碗珍珠粥,還有一杯醒酒茶,這都是最早醒過來的餘舒專門點着讓廚房做的。
薛睿喝過醒酒茶,清一清嗓子,見餘舒只顧着低頭吃飯,也不搭理他,只好自己找話:“昨晚睡得好嗎?”
餘舒擡頭瞥他一眼,道:“還行。你呢,酒喝多了不頭疼嗎?”
薛睿搖搖頭“只是喉嚨有些乾燥。”
“唔,那今日就多喝茶吧。”
經過昨晚,面對餘舒仍舊不鹹不淡的態度,薛睿少不了有一絲失望,卻不氣餒,至少她人還在他跟前,沒有躲避他。
飯後,兩人同乘馬車,一起去了太史書苑。
路上薛睿問起餘舒拜師入門的事情,知道她到現在爲止都還沒能順利拜到一位院士名下,不難想到是因爲她開罪了韓聞廣的緣故。
薛睿這便爲她出主意:“韓聞廣威信已久,在太史書苑說話很有分量,不少院士都與他交好,將你拒之門外並不奇怪。不過太史書苑也不是他一人獨大,據我耳聞,奇術科的方子敬院士就與他關係不妙,兩人對頭已久,你既是今年奇術科的第二名,何不直接去找他,我想他一定很願意教你這個學生。”
“方子敬?”餘舒記下這個名字,轉而狐疑問他:“怎麼太史書苑的事,你都知道的這麼清楚。”
“安陵城的事,有幾件是我不知道的?”薛睿一聲反問,並不邀功說是他早先就替她打聽好了的。
馬車停在太史書苑門口,兩人一前一後下車,剛走進院門,就聽到身後有人叫道:“餘姑娘。”
餘舒扭過頭,卻見一個眼熟的丫鬟小跑上來,站到門外頭,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給她:“這是我們家小姐叮囑交到您手上的。”
離近了餘舒才認出這是夏明明身邊伺候的,便接過那封信,看到封口塗着蠟,便沒急着當面拆開,向那丫鬟轉話道:“回去告訴你們小姐,過兩日我會去探望她。”
丫鬟走了,薛睿纔好奇問說:“誰的信?”
餘舒示意他往內院走,一邊將信揣起來,一邊告訴他:“是夏江家的五小姐,夏江敏。”
薛睿知道夏明明是何人,對她們女孩兒家的事情並不感興趣,因此不再多問。
餘舒關心案情進展,不忙去找那位方院士,先跟着薛睿去了觀星臺,兩人一進到院子裡,就有官差跑上前稟報:“啓稟大人,昨夜值守,並未發現可疑人出沒。又將觀星臺裡裡外外搜找了一遍,沒有發現可疑的痕跡。”
餘舒倒不驚訝這種一無所獲的情況,看這裡沒什麼好待的,便對薛睿道:“我回一趟女舍住處,攜上禮去拜見方院士。”
兩人約好了中午再見,餘舒便一個人先離開了,回到女舍後,她第一件事就是將夏明明的信拿出來,撕了封口,掏出裡面僅有的一張信紙,低頭一掃——
饒是她猜到夏明明特意用蠟密封好的信裡肯定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但還是被信上內容驚到,信上是寫:‘阿樹,我前日又造噩夢,字述不便,速來見我。’
夏明明的字寫的潦草,若這封信被別人看到,一定難解其意,只是做了個噩夢何須這樣慌慌張張?然而餘舒詳知夏明明有着能夠“夢人生死”的奇能,看到這信上短短兩句話,臉色便沉下來。
餘舒當機立斷,覺得去見夏明明要緊,將那封信揉碎了泡進茶水裡,鎖上房門,匆匆離開女舍。
早上來是老崔駕的車,餘舒出門時候,薛睿的馬車還停在路對面沒有走,剛好免了她跑一段路。
餘舒指明瞭夏江別館的位置,讓老崔帶她到地方。
快到夏明明家門口時,路卻被前面的車馬堵住了,餘舒聽到外面鑼鼓鳴聲,還以爲發生什麼事情,掀起簾子就聽老崔驚訝道:“姑娘,這府上好像是來了聖旨啊!”
餘舒望着不遠處熱鬧的排場,意識到什麼,跳下馬車,匆匆趕了上去,同一些聞風出來看熱鬧的鄰居一起圍到夏江家門口,隔着把守在門外的侍衛,看到院門前,跪着幾排夏江家的主僕。
“咚鐺!”
鑼鼓聲戛然停下,有一個尖嗓門的太監高聲誦着什麼,詞句晦澀,前面餘舒沒聽仔細,只有最後一句,是清清楚楚的:“——夏江世家族女夏江敏,許以敬王劉曇爲妃,欽此!”(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