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君,江湖人稱九州王。他是一代大俠,心懷仁慈,對任何人都很寬容。
他是我父親。
沈家簪纓世家,資財何止千萬。我父親拋下世家公子不做,在外闖蕩江湖。
我七歲時,母親去世了。
那時我還小,並不明白死究竟是何意,只曉得那個時常對我疾言厲色、卻經常在責罰我後、獨自一人慟哭的女人睡着了。
也許她在做一個永遠都醒不過來的夢罷。
我深知我與一般的稚童並不一樣。人常道慈母嚴父,但我自幼便很少見到父親。印象中,沈家莊園裡除卻我母親,便再沒有人會如此嚴苛地要求我。
每當有客人來訪,我總得去迎接,然後承接着他們的注視,聽着千篇一律、大同小異的讚美聲--"啊,這就是沈大俠的獨子?小小年紀就如此乖巧懂事,真是難得。"
長大後我回憶幼時的事,才明白那時他們瞧我的眼神,是憐憫。
母親去世後,父親回來了。
那是他第一次與我如此接近,也是他第一次對我說話。那一日他祭拜過母親後,就帶着我去了郊外。
我仍記得那時我們的對話。
他低下頭,瞧着我,慢慢道:"要跟我一起走走麼?"
我擡頭瞧着這個男人,他比我高大太多。當時我內心有些惶恐,可努力地控制着這種情緒。
因爲母親曾一遍一遍地告訴我,將感情藏好,是保護自己的唯一方法。
我點頭,於是他抱起我--那時我有些莫名的緊張,身子也在顫抖。
那是我第一次騎馬,而非坐在馬車中。他策馬疾奔,我緊緊抓着他的衣襟。跑了一會兒,他勒住馬,問我:"怕麼?"
我道:"不。"
於是他終於對我微笑。他說了一句令我終生難忘的話--"不愧是我的兒子。"
那天,他帶我去的是一片梅林。梅花開得正好,即便我極力抑制,但仍是被那些可愛的梅樹逗引得雀躍起來。
"梅有梅的風骨。"父親下馬,將我抱下地,折了一枝梅花給我。他身穿一襲白衣,手臂上挽着一簇黑紗。"數九寒天,敢這麼立在枝頭的,獨此一枝。"他哈了口氣,笑盈盈地望着我,輕輕摘下一片梅花,別在他右臂纏繞着的白布上。
這個笑容溫暖得能融化三九天時的寒氣,讓我想要更加靠近一些。
他將我從沈家莊帶走,我們六年間一直形影不離。他待我與母親不一樣,他教我的與母親教我的截然相反。
他告訴我,想笑時大可放聲大笑,傷心時也不必故作平靜。人世無常,活出自己就好。
所有的人都用崇拜的眼光看他,包括我。他總能讓人仰望,這氣質與生俱來。於是我總是殷切盼望着自己能快些長大,成爲他那樣的人。
但每當我說出我的想法時,父親總是會露出悲傷和無奈的神色。他總會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他的聲名已使他付出絕大的代價,使他辜負了無數的人,並叫我打消這個念頭。
隨着我慢慢長大,我漸漸地也知道了一些端倪。父親行走江湖時曾有過一個愛人,叫海蒔。父親常常拿她的畫像來看,畫上的女子很漂亮,連我都有些着迷。她身穿石榴紅的羅裙,手中拈着一枝梅花,表情有些薄嗔情態,但栩栩如生。當時在江湖上,他們是一對有名的愛侶。
海家與沈家是世仇。
沈家拒不讓海蒔進門,也正是爲此,父親才離家多年不歸、於江湖間浪蕩。
最終成爲父親髮妻的是我娘。在家族的壓力下,我娘又有了我。
我終於明白,來自周圍人的憐憫眼神的意義。
女子的感情,便如□□,既可毒死旁人,又可毒死自己。
當時衡山盛傳寶藏一說,此事鬧得沸沸揚揚。我曾經對父親提過此事,他卻顯得漠不關心,只道此事應爲杜撰。
緊接着,父親收到了一張奇怪的請帖,上面簪着一隻白梅,畫着幾隻白鳥。自看了那張請帖,父親便動身帶我往衡山走,情緒也有些起伏不定。
當時父親還在追蹤着三個在江湖上作惡已久的人。記得要動手的一日,還遇見了一個有趣的丫頭,極愛胡攪蠻纏。此事也不過是個插曲,但那丫頭留下的一葫蘆酒卻成就了一番奇妙緣分,幾乎救了我的命。但那是後話了。
此事過後,又輪番遭遇幾撥強敵,父親這才覺出此事已非一般江湖爭端,當下打發我回沈家莊,隻身一人去了衡山。
對於家的概念,於我已經很模糊了。數年間祖輩人物大多去世,家中早已無人,只有幾個老僕還在打理。
然而當父親的死訊傳來的時候,就像一座山轟然崩塌一般,家中的老僕紛紛跪倒在地,無法起來。我當時只是愕然,父親的聲音猶在耳旁--他怎麼可能會就此不聲不響地走了?
父親在我眼中是最不可能倒下的人,武功蓋世、有智謀、也很勇敢。所以我當時很難接受,但又在一夕之間心性大變。
父親救過的人都來家中弔喪,我只是躲在房間中,不願見人。
初見父親的那個梅林梅花正怒放,但再沒人陪我去看了。
衡山一役中,也有生還之人。這些人四處奔走募銀,據說是要揭穿衡山一役的元兇、積蓄力量,爲武林除害。
我遣散了家中的僕人、變賣地契和沈家莊,毫不猶豫將家財全部捐給他們。
最後一晚,我慢慢地在莊園中梭巡,尋找父親留下的痕跡。在我帶回來的馬中,他最後騎過的那匹背上的鞍袋裡竟然有一葫蘆酒。
父親從不飲酒。
我將那酒揣在身上,開始流浪的生活。
我知道我的力量微薄,就算要報仇,我也需要先讓自己變強。
我已經下定決心,將過去捨棄。
從那天起,我改名叫沈浪。
我到處尋訪名師,但沒有了父親,沒有了身爲他兒子的這個身份,我處處遭人白眼和冷遇。有一天晚上,我覺得自己走到了絕望的邊緣。現在想來,我那時畢竟還是個孩子。無依無靠,很容易就放棄--當時我爲了麻痹心神,輕輕拔開那葫蘆酒的塞子,嘗試着喝了一口。
奇異的熱流瞬間充滿我的四肢百骸。只一口,我便醉了一晚。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旁邊有個古怪的人守在我身旁,並詢問我酒是哪裡來的。我並不作答,但那人說我既然有這酒,那麼也算是與他有緣,便給了我一本書,說要教我武功。
那書是記載着一整套心法和內功的,唯獨沒有招式。我跟隨父親看過許多名家功法,但這一本上記載的武功,實在是我生平所見之中最爲高明的。
練武的過程極其漫長,而那酒居然能助我修爲飛速成長。
我練得大成時,已經是八年後了,那教我武功的人也不告而別。
當年即便父親爲這江湖做了這麼多事,但漸漸地再也無人提起他,他快要被遺忘了,被世人所遺忘--甚至在我腦海中的那個身影,也漸漸有些模糊。我感到恐慌,因此行走江湖時,總重複做着父親生前做過的事,鋤惡,扶弱。似乎是想拼命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父親--以及仇恨。
父親心善,但誅殺惡人卻不留手。於是我每一次與人拼鬥都是性命相搏,從未失敗過。我終於趕上了父親的腳步,心境漸漸明朗起來。
直至追查一個採花賊的時候,我終於失手,身受重傷。我的運氣向來不錯,後來還是被人救了。
傷我之人叫賴秋煌,武功並不算如何高明,但陰狠毒辣的主意不少。他勝我並非光明正大,我養好傷後依舊繼續追查此人,一邊繼續肅清江湖上出名的敗類。途徑開封府時我得知洛陽有個仁義山莊常年懸賞捉拿武林中作惡之人,如此我正好無需費心甄別,於是連續一年不間斷地將告示上人的屍體送進山莊中。
年末,又是冬天,我終於擊斃賴秋煌。正是這個時侯,我居然遇見了一個故人。
赫然是過去曾經捉弄過我的那個賊丫頭。
當時我並未認出她來,只是這女子行事太過教人意外。她卸勁的手法與當年教我武功之人的路子如出一轍,故而我便有些留神。
當時仁義山莊被此女鬧得雞飛狗跳,莊中人卻個個有心迴護。她逃出仁義山莊時,曾大喊一聲"好好照顧貂兒"。
我忽然想起父親上衡山那一年在客棧遇到的那個古怪丫頭,她懷中也有一隻白貂。
世界其實很小。
也許是爲了盡力抓住當年的最後一絲記憶,一絲關於父親的,關於那青衣怪人的,關於的線索,我追了過去。
我在觀察這個孩子。
當年那個小插曲倒是讓我印象深刻,而這個女孩子卻在印證我的猜測。且不論武功招式,她曾無意間說出與幼時一模一樣的話。
當她不說話的時候,和父親那張畫上的女子竟然如此相似。
從前父親對我談起過往,常常說巧合若太多,便是註定。
這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從不試圖去分析,或是找什麼答案,我從內心深處不想去了解,和碰觸那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