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海蒔沒有再坐在梅園，丫鬟說海蒔覺着身上太冷，遂留在了屋中。我去看她時, 她的臉被屋內蒸騰着的暖氣薰出了些潮紅, 花婆、西林也坐在旁邊。
海蒔原本還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樣, 一看見我來就微笑起來, 道："好孩子...過來, 讓我瞧瞧你。"
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手。屋子裡很熱，我手心有了些汗意, 然而海蒔的手是乾燥的。她一邊看着我，一邊笑："哎呀, 我還是瞧不夠你。這可怎麼辦纔好--"
花婆在一旁原本不發一言, 見海蒔笑了, 眉眼難得地舒展開來。
海蒔雖然平時也常常對我笑，但今日這笑卻笑得我有些不自在起來。我在她身邊坐下, 海蒔輕輕捏了捏我掌心，道："你在沁陽的那些事，花婆都告訴我了。你說--那位沈相公和海家老二，哪一個要好些？"
我愕然，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海蒔收起了笑容, 嘆了口氣, 道："畢竟是我女兒, 連走的路也跟我一樣。情之一字, 誰能說得清楚。"
西林愣愣地看着別處, 眼角猶有淚痕。我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這三人究竟說了些什麼, 只好也跟着發愣。
海蒔見我發愣，輕輕用手指刮擦着我的手心，道："我本不願再提那些往事。但，沒想到你卻有這樣大的一個誤會。"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人，誤會？
"我說過，我和天君從未有一絲一毫逾禮。當年只差一步，我就可以嫁給他了。"海蒔目光轉向窗外，似乎是在回憶一件極其美好的事情。"沈家與海家，過去曾經有着極深的過節，正因爲如此，兩家纔對我和天君百般刁難。但是那個時候，他們最終還是同意了我們的婚事。就連太君她老人家，也是祝福我的。只差一步--"海蒔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海復--我的第一個孩子，是海復的。"
海復？師父的....師父和孃的？
真相其實更爲傷人，即便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我知道師父鍾情於娘，但從未想過他會做出那樣的事。
他竟然□□了我娘。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着海蒔。
"你要相信，那不是他的本意。他是中了極厲害的□□，而且他並不知道那個人是我。"海蒔衝我招手，示意我坐下。"別急..聽下去。"
那一晚過後，我娘懷孕了。
她說："我欠海復的太多--所以，我沒有告訴他真相。"
名節，在這個年代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那件事過後，沈家是絕對容不下我孃的。我娘幾乎絕望的時候，遊驥鳴，也就是我的爹，向我娘提親了。
"於是我嫁給了驥鳴，他也接受了翀兒，將翀兒當做親生的兒子一般看待。"
"翀兒？"我怔了怔。
"就是你哥哥，遊翀。"海蒔眉宇間忽然染上濃濃的憂傷。"他失蹤了，就在王...那個女人殺了...殺了驥鳴的那一天。那個女人想得到咱們家的秘密--但那秘密，其實是放在翀兒脖子上的金鎖裡的。她四處在院中尋找翀兒..."說到這裡時，海蒔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當時翀兒九歲，海家的長孫雲謙只比翀兒大一歲，這兩個人向來是形影不離的玩伴，那天他們兩人住在一起。雲謙這孩子，自幼就聰明過人，心腸也好。他將翀兒藏了起來，結果他自己..."
我忽然想起弄塵曾經說過的"早夭的大哥"，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冷凝了一般。王雲夢，好一個王雲夢，她殺過的人、毀了的人當真不少。
我努力平復了心緒，方纔問道："那，我..."後面那是誰的女兒幾個字，終究還是問不出口，總覺得會刺傷海蒔。
"驥鳴一直是喜歡我的。"海蒔緩緩地道。"他愛我，但那愛絕不是自私的。天君也愛我，但是他的愛，是有顧忌、有理智的，並不像我那般義無反顧。"
有顧忌、有理智的--我的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所以我選擇了驥鳴，愛上了他，然後我們有了你。"
我望着海蒔蒼白的臉，聽見她說"我愛上了驥鳴"，忽然覺得被極大的喜悅包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掀起了波瀾，繼而是一陣陣的疼痛。她找到了適合她的愛情，她原本可以幸福的--我爹終於沒能陪她走完這段路。但，我果然是他們的孩子--這已經足夠。
這已經給了我足夠的勇氣，去走完我的路。
而師父知道此事後，以爲那是沈天君的孩子，還曾經質問過我娘爲何要放棄沈天君，接着海威一時情急，告訴了師父真相--之後，師父跪在遊府前三天三夜，娘並未出來見他，接着師父便失蹤了。這一切和西林的記憶完全吻合--師父就是在那個時候進了死人谷，也就是說，他跳了崖。
與我假裝忘記不同，師父是真的失憶了。他大概斷斷續續地想起了一些事情，於是他決意出谷，還喝了老鬼的藥，把死人谷的這段往事忘得一乾二淨。也就是說，這七年於他來說，是一片空白--於是他出谷的時候，真的以爲我就是沈天君和孃的孩子，還以爲海蒔是因爲懷孕後被海家太君逐出家門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切--原來只是因爲師父記憶的空白？
我問海蒔："是誰給師父下的藥--"
花婆恨恨道："自然是王雲夢那賤人。她害得蒔丫頭還不夠慘麼？她--"[按]
海蒔道："花婆，過去的事了，莫要再提...我還有些話，想跟綰綰說。"
花婆不再出聲，只是面有憂色地望了望海蒔，接着和西林走了出去。我擡頭看了一眼西林，她已淚流滿面。
待房中只剩我和海蒔，她已是一臉疲色，顯然說了這麼一車話，已累得很了。她閉着眼睛，道："娘累了，你接着講講你的故事給我聽罷。"
我點頭，然後毫無保留地將一切都告訴了她。
不知爲什麼，我總是不想隱瞞她些什麼的--她是我這一世的母親，也是唯一我不需要對其隱瞞什麼的人。
當我說到在洛陽城中發生的一切時，海蒔睜開了眼，微笑道："綰綰--你要知道，你在試探，那位沈相公也在試探。"
我覺得臉上有些燒，彷彿回到了前世跟老媽談起自己心儀的男人的情景。
"既然愛上了，就要去追。"海蒔此時臉上的神情，教人看了就覺着彷彿歲月倒流了，她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女一般。"你總是不清楚自己的感情--這倒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不過他跟天君可不一樣，他心事太重了--天君懂得說出自己的心意。所以，只要教他知道，就可以了。"
我沉默了一下，道："哪怕他真的對我有情，可我們終究不能像以前那樣了。"
海蒔道："爲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將王憐花的事告訴了她。
海蒔猛地睜開眼睛，顫聲道："什麼？"
良久，我們都未曾開口，直到海蒔打破沉靜："王雲夢的兒子...很好。姓王的人，個個都很好。"
我將捂在懷中的王雲夢的小像拿了出來給海蒔看。
海蒔皺起了眉頭，道："就是她，她果真沒有死。"說罷，她重重地咳嗽了起來。我慌忙將她扶起，遞給她一方手帕捂嘴，又輕拍她後背。過了一會兒，她止了咳，握緊手帕，沙啞着嗓子道："綰綰，娘恐怕活不了幾天了。"
我覺得心被重重扯了一下，說不出話來。海蒔定定地望了我一會兒，隨即道："綰綰，儘量忘了這件事吧。只要隨着心意活着就好--隨心而行，隨心所欲--"說着說着，她眼中涌出了淚花："好孩子，我欠你太多。"
好孩子，我欠你太多。這是海蒔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她開始止不住地咳嗽，根本停不下來，更無法說話。
從昨晚那場咳嗽開始，半夜的時候，海蒔便一直在咳血，意識也不再清醒。我被丫鬟敲門叫醒的時候，海蒔已經氣若游絲--我甚至連她患的是什麼病都不知道，大夫的解釋也是模棱兩可，要治卻根本無從下手。這並不是這時候的醫學可以治好的病，而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我原以爲她還可以睜開眼，露出溫柔地笑容，喚我"好孩子"，但沒等雞鳴響起，她便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很突然地，海蒔就這麼走了。梅園的梅花落了一地，卻再也無人來拾。
陸陸續續有人前來奔喪，很快我就見到了第一個故人，弄塵。
那天我正在房中發呆，只聽見外面傳來我極爲熟悉的聲音："那花圈顏色太重，夫人不會喜歡，拿走。"
我站起身打開門，弄塵回過頭來，愣住了。"你...綰綰？！"
弄塵面上猶有風霜之色，眼袋有些發黑，應該是多日無眠的緣故。他見到我，瞬時晃了神，呆了一呆，便快步走近。
我扯出個笑容道："這才幾個月不見，連我都不認得了麼。"
弄塵面上的怔忡神色漸漸轉變爲狂喜，顫聲道："你...你居然..."
我道："我什麼我..."
弄塵伸出雙手抓住我肩膀，聲音也拔高了不少："你明明摔下懸崖...我們都以爲..."
我道："命大而已，僥倖未死。"說到這裡時，我愣了愣，這纔想起一件事來。"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摔下懸崖的？"
弄塵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樣，鬆開我肩膀，急火火道："對...先得將這消息告訴他..."說罷連忙轉身喊道："老葉！老葉！"
一個面露精悍之色的中年漢子跑了過來，一躬身道："少爺，我在。"
弄塵道："你馬上打發人去給沈公子送個信...就說綰綰沒死！"
那中年漢子有些詫異，擡頭望了我一眼，隨後收回視線，衝着弄塵一拱手道："這就去辦。"說罷一路小跑，出了院子。我一聽弄塵的話，剛想詢問，弄塵已轉過身來，語速極快地道："綰綰，你真是這世上最神奇的女子。"
我苦笑道："我死不死，不過是閻王老頭的一句話而已。他不收我，我也沒辦法。"
弄塵在原地轉來轉去走了幾步，又細細瞧了瞧我的臉，方長長地呼了口氣道："還真不是做夢。我就說--你這丫頭奇術多得很，又怎麼會這樣死得不明不白。"說到這裡，他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道："但你沒死，沈浪他卻跟已跟死人無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