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聲, 砍傷沈浪的漢子倒在了地上。
我喘着氣,手裡的軟劍送了出去還未收回。血珠子滴滴瀝瀝,順着劍尖流了下去。
方纔那人一刀砍得極重, 沈浪的後背已被血泅溼了一大片。
我左手扶着沈浪, 用極其可怕的嗓音喚道:"沈浪?"
我的聲音就像是鈍鋸子的挫木聲一般, 發出來, 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沈浪沒回答。
任憑熊貓兒如何叫嚷、方心騎如何吼着地叫我躲開、機括扣動的響聲如何瘮人, 我都聽不見了。
我又喚了一聲沈浪的名字。
這麼難聽的聲音,怕是死人都能嚇活了。
可偏偏沈浪這該死的混蛋,就像是聽不見一般。
心裡大吼着"說話啊"無數次, 原本想吼出聲來,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 一時間忽然手足冰冷, 骨子裡竄出一股懼意來。
大概是因爲從未見過沈浪受傷--只因我從來都以爲, 這樣一個男人,簡直是近乎完美的存在--沒有弱點、衣不沾塵, 巧妙地與濁世的手周旋着,卻從未有失敗的時候。
他絕不會失敗、或是受傷的。
這時只聽方心騎吼道:"翎兒,你若不想沈浪死在這裡,就快些站起來。"
方心騎的吼聲終於將我的神智稍稍拉回了一些,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嘣嘣數聲, 弩矢終於擺脫了束縛, 直直朝我們射來。
只是眼看着要將我們扎個透心涼的弩矢, 卻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收住了勢, 釘在了我腳邊的石板上, 各自被數支黑黝黝的鐵矢倒釘着,末梢還在微微顫抖。
沈浪終於咳嗽了一聲, 睜了睜眼。
我猛地瞪大了眼,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只覺得方纔那一下,簡直比去鬼門關轉了一圈還要難受,但總歸方纔被他嚇掉的三魂七魄算是歸了位。
緊接着,平臺另一面也傳來了扣動弩機的聲音,和震天價的吼聲來。
我擡頭一望,只見數十個身穿黑色勁裝、蒙着臉面的漢子,每人端着一管黑得發亮的弩機、背上還揹着長刀,正與快活王那邊的人馬戰成一團。這一下事起突變,饒是急風騎士們個個驍勇善戰,也有些措手不及。
我一個激靈,暗罵自己是瘋魔了,擡頭四顧時,正見到有兩個黑衣漢子衝我和沈浪跑來,熊貓兒和方心騎已經脫出了戰團,被幾個黑衣人護在中間,王憐花則不知去向。
我手臂上溫溫的還有些溼黏,不用察看我也知道那是血。
心裡疼得要命,牙關卻還是得咬得死緊。
那兩個黑衣漢子跑過來後,一人一邊,架起了沈浪,幾個起落就跳出了戰圈。
這些漢子來得古怪,但理應是友非敵。我跟在他們後面,利索地一抖軟劍,將追上來的人一一料理了,此時傷起人來,劍使得性發了,連眼都不曾眨一眨,不一會兒就滿身都是血點子。只是快活王的人畢竟太多,那些來救人的黑衣漢子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
漸漸地,我體力有些不濟,只覺得手也麻了,仍是拼命往外突圍着,握劍的手指骨節澀得難忍。
這般麻木地砍殺着,我們且戰且走時,終於來了一小撥援軍,仍是一身黑衣的漢子。有了這一會兒功夫,我們終於自筆雲山峰頂逃到了山腳。
山腳下早有馬車候着,一見我們來了,立馬有人來迎。架着沈浪的兩個漢子健步如飛,將他送上了馬車。我想也不想,就要跟着上去,哪知被人截住了。截我的人道:"姑娘退後,這一位我們自會醫治。"
我想也不想就要一劍過去,那人顯然也未料到我竟就此下手。關心則亂,那時我腦子裡全是沈浪觸目驚心的傷口,見人阻擋,竟理智全失。
只是這一劍沒刺下去,我的手指已經脫力,再也握不住劍了。
就在這時,我身後傳來一聲呼喚:"小碗!"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我一轉頭,正對上一張無比熟悉的臉。我愣神的功夫,截我的人已忙不迭地上車。
竟然是阿堵。
阿堵也是一身黑衣,與剛出谷時截然不同,頭髮綰得齊整不說,個子也高了些。他一路小跑着過來,拉着我道:"走走走,再不快些那臭老頭子的人就追上來了。"說着也不等我回話,就把我拉到了另一輛馬車上。
趕車的人反應極快,還沒坐實,馬車就飛馳了起來。方纔在山上截住快活王人馬的數十個黑衣漢子,此刻只剩下四五個。馬車一動,他們竟沒有一個上車,而是留在了馬車原地,解下了背後系刀的纏帶。
這些人,竟然無一例外的全是死士。
正驚疑間,阿堵已拉着我,驚道:"小碗,你受傷了。"
我全沒注意到阿堵說了什麼,只回頭道:"我得去沈浪的車上瞧瞧..."
阿堵怪叫一聲道:"小碗,你能說話?"
如此這般,雞同鴨講。
車簾子忽然被掀開,車外一匹駿馬與我們所乘的馬車齊驅,掀起簾子的正是馬上人。我下意識回頭去看,掀簾子的人揚手灑出一把粉末來。我措手不及,將那粉末盡數吸了,只覺得眼前一花,便失去了意識。
我意識清醒過來的時候,使了好大的勁才克服了倦意,擡了擡眼皮,發現四面不是牆,而是布帷,竟像是在帳篷裡。我轉了轉脖子,發現自己躺在一堆軟軟的物事上,身上蓋着件毛烘烘的大氅。
剛要起來,就是一陣暈眩,頭也擡不起來了,眼前天旋地轉。這時一隻手覆上我額頭,冰冰涼涼的,甚是舒服。那隻手的主人在我額頭上摩挲一下,接着伸到我脖子下,推着我肩膀輕輕一使力,我便稍稍坐起來了一些。
"終於醒了?"說話的是個女子。
我一聽這聲音,頓時清醒了不少,擡眼看去,果然是西林。
我忙道:"西林,你怎地..."
話一出口,發現嗓子已經啞得不成樣子了。
西林瘦了許多,面有菜色,眼下微微發青,似乎是休息得不好的樣子。她一邊拍着我的背,一邊道:"你先別說話,我去給你拿些水來。"
西林轉身去倒水時,帳篷內已闖進了人來,進來了就扯着嗓子叫道:"沈浪醒啦!"
這一句"沈浪醒了",當真堪比天籟。
我被那聲喊嚇得一個激靈,那嗓音的主人一見我醒了,又是一聲喊:"小碗你醒啦!"
來者渾身被一件斗篷裹得嚴嚴實實,頭上罩着兜帽,猶如一團灰雲般撲將過來。那斗篷下伸出一隻手來,撥開兜帽,露出一張笑嘻嘻的少年臉龐來。
這清秀少年身形雖有些偏瘦,身板兒卻顯得挺結實,那一雙閒不住的眼睛上下三路地打量着我、還透着一股狡黠勁兒,不是阿堵還有誰。
我也是驚喜,嗓子裡憋着的"阿堵"二字還未說出口,西林已率先一把揪住阿堵的耳朵,斥道:"小鬼,女孩兒家的帳篷也由得你亂闖麼。"說着塞給我一碗水,數落起阿堵來。
我一邊喝水,一邊瞧着西林揪着阿堵耳朵好一番說教。手指上纏着繃帶,活動起來有些不便,水總是灑到身上,每一用力,手腕便跟有無數小針扎着一般疼痛。
西林一番分說之下,我才知道我已經"睡"了整整兩天,不爲別的,只爲養傷之故。那一日事急從權,纔有人過來將我迷倒,以防我真的一時衝動,跑到沈浪的馬車上--那個時候沈浪的傷的確很重,只差一點就砍到了骨頭,所幸他危急時刻,也有下意識地抵擋一些勁道。倘若真的傷到了脊椎,那可就不是見血那麼簡單了。
好不容易能開口說話,先問阿堵和西林的近況。
西林神色有些黯然,卻有意不談其他,只道後來與阿堵巧遇。我轉向阿堵,他則神秘地笑笑,道:"我自然是和師父去做了一番大事。"說到這裡,他忽然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道:"小碗,你先前不能說話都是騙人的?"
我啞然,這時西林給了阿堵一個爆慄,道:"若教你知道小碗的秘密,那張大嘴巴還不知要宣揚給多少人知道,算來騙你也是活該。"
阿堵捂着額頭,嚷道:"西林,小爺我已過了穿開襠褲的年紀,你莫要整天彈我額頭。"
我瞧見阿堵,一時間心裡也是高興,猛然想起他既然來了,那金無望也理應就在此處,忙問道:"老金人呢?"
西林道:"他此刻正在給沈浪療傷呢。"
我連忙道:"我要去瞧瞧。"說着就要站起來。
西林道:"急什麼,急什麼。你這樣出去,走不出兩步就要被日頭曬成人幹。"說着回頭衝阿堵道:"小鬼頭,你出去找些防風的衣物來。" 說話間扶着我站了起來。
阿堵笑嘻嘻道:"這就有現成的。"說着從身上解下斗篷,輕輕一抖,那斗篷就簌簌落下了些沙粒子來。他走上前來,用那斗篷將我層層裹住,手腳麻利地打了個結。
甫一站起,我這才發覺,阿堵竟又長高了些。
阿堵低聲道:"小碗,這披風雖髒了些,卻是真材實料、防起風沙最是好用。你且忍忍,到了外面可仔細着別讓沙迷了眼。"說着將那兜帽往我頭上一扣,拉着我往外走。
我瞧見那黃沙,已是奇怪,哪知一出帳篷,立時一陣沙風撲面而來,刺得我雙眼生疼。
我睜開眼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蒼涼的景色。
此時已是黃昏,夕陽照着道上的黃沙,天地間彷彿已成了一片暗黃色。
這裡竟然是沙漠--一望無垠的沙海。
阿堵拉了我一把,道:"走罷。"
我問道:"這裡...究竟是哪裡?"
西林道:"約莫已過了玉門關了--再走一段,就到洛瓦子了。"
阿堵道:"咱們先在這裡紮營,待殺那姓柴的一個措手不及再往前走..."
洛瓦子?玉門關?
我徹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