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藏藍深沉的夜幕下掛着一彎淺淺的澄黃,好似無情者嘴角邊寡淡的笑。夜色漸
濃,有風自無人的小巷中“嗖嗖”地穿堂而過,掀開了長衫的下襬,皮膚上驚起一身輕寒。街
上的路人漸少,太晚了,再不趕着回家,家中的河東獅就得栓上門再不讓人進房了。
崔銘旭一路慢慢地走着,從城南寂寂無聲的小巷到燈火通明的夜市街,一路不見有齊嘉的
轎子從身邊經過,腳步拖成了一個長長的“一”字。這麼晚了,還在宮裡……皇帝召他去幹什
麼呢?初時劇烈蹦跳的心胸被夜風撫平,猜疑藤蔓般纏上了漸長漸高的失落。他又不是朝中掌
控半邊江山的重臣,這麼晚了還留在宮裡做什麼?齊嘉能做得了什麼?左思右想猜不透,於是
手裡的硯臺就越發的沉重。
前方出了什麼事,尖叫聲和哭喊聲刺破了廣袤無際的天空,成串掛在屋角上的茜紗宮燈亮
得似乎要燒起來。
“飄飄啊,我的飄飄……”一聲長啼入耳刺得不知神遊到何方的崔銘旭冷不防一個機靈,
手腕緊接着一陣痛楚,塗着鮮紅蔻丹的長指甲好似要從他的腕子上扒下一塊肉。崔銘旭尚不及
擡起頭來仔細看一眼,一朵大紅牡丹直剌剌地闖進了視線裡,目光隨着花朵一起掉落,看到兩
行淚水沾着脂粉香粉或許還有面粉無限悽楚地垂落,最終從清淚變作濁水。於是,那張精心妝
點的面孔也化作了一片狼籍,五色繽紛,七彩雜陳,好似崔銘旭家的大侄子抓着畫筆隨手在紙
上塗的一團。
“崔小公子啊……”女人抓着他的手腕好似溺水人終於抓到了一根稻草,崔銘旭看到她臉
上的雪花般飛落,露出眼角邊細細的皺紋,“飄飄,我的飄飄!居然、居然跟人跑了!”
春夏之際總是多雨,空中“轟隆”一聲就是烏雲急賺撞出一道驚雷。崔銘旭託着硯臺的
手往下一沉,長長的指甲就再抵近一分,痛得倒吸一口涼氣:“飄飄她……”
“跑了!我前兩天還跟她說,飄飄你年紀大了,嬤嬤給你找個好人家。誰知道,她這邊笑
嘻嘻地奉承着我,一轉眼就跑了!”春風嬤嬤的淚落得更急,衝得臉上東一道紅西一條白,“
哎喲喲,爲了調教她,我花了多少銀子哎!詩書、畫畫、彈琴、下棋、唱曲還有這一身又一身
的衣裳、首飾……香粉也得花銀子買啊!銀子!這沒良心的小賤人啊!說得好聽,給自個兒贖
身,她才留下幾個銅板?這些年她吃下去的那些都不夠!我的銀子啊……”
說到銀子她哭得更傷心,好似不是玉飄飄跑了,而是玉飄飄活生生從她身上挖走了一塊肉
,壞了她打了多年的如意算盤:“崔小公子,你來晚一步啊!”
她的聲音太尖利,刺得崔銘旭腦中“嗡嗡”的響,玉飄飄走了,他來晚一步。一年之前他
還是神采飛揚,崔家花園的柳條下抿着嘴兒跟他大嫂說,他要中狀元,然後娶玉飄飄。他大嫂
笑話他打得一手如意算盤,他就哈哈地笑,放言一年後自會見真章。
現在,他考場失意,佳人不見行蹤,大登科小登科無一如願,這算什麼?彷彿聽到木樑顫
動的聲響,泥沙落在肩頭,崩裂的石塊在身邊迸濺粉碎,苦心構築了半生的世界一夜間崩潰倒
塌。崔銘旭半世順遂,冷不丁腳下絆跤摔了個大跟頭,康莊大道再也看不見陽光,他失魂落魄
地捧着一方硯臺,腳尖不知何時轉向了那條曲折的小徑。
齊嘉,比起出走的玉飄飄他更在意這時候齊嘉正在宮裡做什麼。
一夜睜眼到天亮,上朝時神思還有些恍惚,崔銘堂回過頭剜了他好幾眼,斥責他的萎靡。
崔銘旭轉過臉,看到齊嘉穿著簇綠的官袍站在一衆低頭弓腰的人羣裡。
陸丞相的臉色並不好,皇帝今天似乎也沒什麼精神。這不是崔銘旭自己看到的,只不過散
朝後幾位精於爲官的大人們在這麼說:“是不是……”
話語聲非常突兀地低了下去,幾頂烏紗帽密密地擠在一塊兒,又“轟──”地一下散開,
人人臉上帶着詭異的笑,好似一羣剛剛分了贓的蒼蠅。
皇帝的近侍靈公公在殿外招了招手,齊嘉就奔了出去。周圍的議論聲又大了起來,先是幾
位剛入朝的進士發問:“這位齊大人是什麼來路?”
周圍的老臣們答道:“小齊大人是禮部的,聖駕跟前紅得很。”
“小齊……捐來的散官怎麼比幾位閣老還忙碌?”這就問到點子上了。
此時早朝已散了很久,真正輔國治朝的重臣們都散得差不多了,剩下來還沒挪步的泰半也
就是些閒差或是小角色,鎮日閒閒無所事事,削尖了腦袋也沒等來飛黃騰達的機會,倒是把朝
廷裡的各家派系恩怨背得清清楚楚。
衆人一邊步出大殿一邊一搖一擺做出副倚老賣老的姿勢:“小齊是陛下才能喊的,記住了。咱們得管人家叫小齊大人,連陸相都這麼叫,別喊錯了。”
“這麼大的恩寵?”有人咂舌。
“嘿,對咱來說是天一般大了,對人家可不算什麼。御書房是什麼地方?四位閣老、陸相
、方載道大人、秦老元帥還有從前的顧太傅,這麼些個股肱之臣才進去議事的地方,咱小齊大
人一個七品官也是常客。您說是多大的恩典?”
“這……這是個什麼門道?”
曖昧的笑聲低低地泛開,崔銘旭跟在衆人身後,看到人們又似發現了什麼秘寶般團團圍成
了一圈:“這個嘛,紅口白牙可不能瞎說,只能有這麼一講,其實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歷朝歷
代也都有……”
“就是,沒有才叫怪了。史書上都有。”
“究竟是什麼?”
“呵呵,您幾位都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書可比我們幾個老匹夫念得熟。那史書上不是
專門分了一部叫佞幸麼?”
笑聲蒼蠅般“嗡嗡”地散開,佞幸兩個字識破驚天,崔銘旭猛然收住了腳,聽到幾個呆頭
呆腦的還不依不饒地問着:“有這種事?怎麼會?”
“有什麼不會的。宮裡頭的事……誰能說得清,能說清楚就不在這裡做人了,都到下頭做
鬼去了。一個七品官,會治國?會打仗?會安民?說笑話也不是這麼說的。陛下走到哪兒就把
他帶到哪兒,大半夜的還留在御書房裡,帶着出宮時一走就是大半天,乾的什麼事誰知道呀?
要不,就憑這位小齊大人的才幹,哪能在這朝堂裡站到現在還好好的?人家一世英才的顧太傅
也沒個好收場呢。”
唏噓聲四起:“看不出來呀。”
“叫您看出來了還是皇家的行事麼?這官場裡的事啊,什麼時候要聰明,什麼時候要不聰
明,學問大着呢。咱可沒這位小齊大人的福氣。”
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宮門口,還生離死別似的沒有要散的意思,話語越發的不堪入耳,“弄
臣”、“男寵”、“小倌兒”……夾雜着猥瑣的笑聲一個接一個地跳進耳朵裡,攢緊了拳頭也
不能消減絲毫的怒意與酸意。
崔銘旭伸開雙臂隔開堵在自己面前說得唾沫星子飛濺的,一個箭步衝向了宮門外的轎
子,轎簾險險就要被用力扯下:“回府!”
一開口才發現,聲音乾澀得似乎從出門到現在都沒喝過水。
“喲,這麼傲!”
“呵,這位崔小公子,狀元沒中上,聽說心上人也跟着旁人跑了。”
“有這種事?哈……”
不理會身後的閒言碎語,轎子晃悠悠地擡起來又晃悠悠地晃上了大街。轎子裡昏沉沉一片
墨綠,崔銘旭張開嘴大口呼吸。明白是捕風捉影,方纔聽到的話還是盤踞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佞幸、陛下走到哪兒就把他帶到哪兒、大半夜的還留在御書房裡……難怪他昨夜去齊府時他還
未歸,多晚的時候,月牙在半空彎成一抹寡淡的笑,城南那條寂靜無人的小巷裡幾乎漆黑不見
五指,這麼晚,他還留在宮裡,能幹什麼?
曖昧又詭異的言語在腦海裡紮了根,胸口一陣接一陣的氣悶。吸取與呼出的氣息越來越短
促,兩道劍眉快在眉心處打上一個結,轎簾在手裡越抓越緊。
“噯噯,崔小公子喲。”前方有人攔住了轎,昨晚還哭得驚天動地的春風嬤嬤頂着雙桃核
般的眼睛站到了崔銘旭面前。
“嬤嬤有事?”崔銘旭昨晚一夜未矛見了她,倦意更是鋪天蓋地而來。
“是這麼個事,有樣東西我不方便拿去當鋪,只能勞煩崔小公子你來認認。”春風嬤嬤急
急說道,手掌一翻,雪白的掌心上多出了一串鮮紅的手珠,紅得晶瑩剔透,光芒四射。
崔銘旭腰桿頓時挺起,一雙烏金鎏黑的眼睛嚴厲地掃向被他嚇了一大跳的女人:“哪裡來
的?”
“你認識這手珠?”春風嬤嬤被他盯得後退半步,一手捂胸,小心地問道。
當然認識。春風得意樓下,他在幽暗的小巷裡看到齊嘉把手掌緊握成拳,挑着眉問他:“
你猜猜這是什麼?”難得他笑得狡黠又伶俐。只爲崔銘旭酒後一句醉話,齊嘉跑遍了京城才找
來這麼一串,這鮮紅的一顆又一顆好似就是齊嘉的心血,他受之有愧。那夜的心潮澎湃至今還
記憶猶新,怎麼能不記得?
“哪裡來的?”崔銘旭再次問道,口氣更陰沉下一分。
“是於簡之送來的。啊不,我看着那窮小子給飄飄帶上的,飄飄走的時候又留下了。我諒
那窮小子也送不起什麼好東西,可又覺得不錯,拿不定主意……”
“於簡之送的?”明明是齊嘉的。
那麼,就應該是齊嘉又轉而送給了於簡之。心念電轉,的臉龐再沉下幾分。他幫着於
簡之給玉飄飄贖身?滿城皆知玉飄飄是他崔銘旭的妻,那個傻子明明前一刻還慘白着一張臉問
他和玉飄飄的婚期是什麼時候。一回頭卻助着於簡之搶先一步把玉飄飄帶賺讓他在全京城面
前再丟一次臉!他左思右想傻乎乎地候在齊府外苦苦地等,他卻在宮裡不知幹了些什麼。
齊嘉!火紅的珠子映上墨黑的眸,好似兩簇火苗躍躍欲動。崔銘旭手中用勁,墨綠色的轎
簾“撕拉”一聲,最終還是被扯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