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說

九月的西安一如既往的悶熱,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夏天變得很長很長。每年的12個月當中,有6個月的時間都是夏天,所以,夏天佔據了整整半年的時間,它真的很自私,很霸道,毫不講理。我總是把空調的溫度調至16度,哪怕已經是深夜,哪怕我已經開始有些冷了。我蜷縮在沙發上,蓋着一張淺灰色格紋的薄毯子——那是我女朋周瀅兩個月前特意買給我的,因爲她說我總是躺在沙發上吹空調——這樣久了對身體不好。毯子的其中一個角像個逃犯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摸摸地跑到了地上,我懶得起身把它拽起來,於是我用膝蓋把毯子頂起來,再用手把毯子稍微往裡拉一點——這樣就可以簡單的抓回那個小逃犯了。

我就那樣靜靜地望着茶几上已經堆滿菸頭的菸灰缸,不知道它們冷不冷?

“之,空調開低點——我剛洗完澡,頭髮還溼着呢——”

“你睡着了嗎——”周瀅裹着一件淺蟹灰色的大浴巾,眉頭緊皺地從衛生間走出來。我用餘光瞥到她的一撮溼發垂在鎖骨上,還有她修長的腿上那幾滴緩緩滑落的水珠,導致我完全忘記了她剛剛喊了些什麼話。

“沒睡着啊!那你在這兒發什麼呆呢?我都快凍成冰棍了,能不能把空調關一會兒啊——你都不怕凍感冒嗎?”她輕拍了一下我隔着毯子的膝蓋,才讓我回過神來:“現在就關,你去吹頭髮吧,別感冒了。”

“那你親我一下。”她像個調皮的女高中生一樣向我撒嬌。當然,我最吃她這一套。我坐起身來輕輕地吻了她,她頭髮上的水沾溼了我的肩膀,像是一千萬支冰冷的針刺到了我全身的血管裡,我毫無防備地打了個寒顫,她說對了,我的鼻腔癢癢的告訴我,我好像真的感冒了。

接吻過後,她心滿意足的對我笑了,然後轉身又進了衛生間,開始吹頭髮。那吹風機嗡嗡嗡的聲音沉悶卻又有力地像一記重錘一樣打醒了我。我剛纔在想什麼?我只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頭都像罷工了一樣軟弱無力,筋疲力盡。我努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向衛生間,彷彿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你去客廳吹頭髮吧,我也準備洗澡了,今天很累,我想早點睡。”我有氣無力地把手扶在她的腰上,不知道是我真的沒有一絲力氣挪開我的手,還是那潮溼又柔軟的浴巾讓我捨不得挪開。

“閆奕之,我發現你最近很反常。”她關掉了那吵鬧的吹風機,再加上僅有四平米的衛生間讓她的聲音像是提高了好幾個分貝,即使她的語氣並不激動。

“沒有啊。只是感覺自己很累,上週接的那一單我到現在還沒做好,人家開始催了,可能是因爲這個吧。誰叫他讓我改來改去的,這又不怪我,頭一回碰上這麼難伺候的。”我儘量保持清醒且語氣溫柔地對她說。

“這樣啊,沒關係——我相信你能很快做好的。你洗澡吧,我出去吹頭髮啦!”她走出衛生間爲我帶上了門。

終於,我可以有一個短暫的思考的時間了,雖然我一天大多數時候都在思考,這是我的優點,也是我的缺點。周瀅常常跟我說,總是想太多會讓生活中原本簡單的事變得複雜。其實對於我來說,多思考是一件好事,這可以讓我更理智地對待生活中的各種事。我喜歡洗澡時把水開到最大,讓淋浴的水肆無忌憚地打在我身上。

“寶貝——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我覺得不單單是因爲那個單子的事吧?”我剛洗完澡走出衛生間,就聽到她正襟危坐得說着。

“沒有事的——”我走到她身邊,捧起她那嚴肅的臉,溫柔地對她說到。

“真沒事假沒事?”她的表情依舊很嚴肅。

“真真真的沒事啦——”我故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輕快起來,然後拿起她手上的吹風機,像是在逃避什麼似的迅速轉身走回衛生間,開始製造她剛剛纔製造完的噪音。我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訴說,這幾個月來一直如此,很多時候不是不想跟她說,只是有些負面情緒我並不想帶給她。

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越來越想對她隱藏自己的情緒,開心的不開心的,我都不太想向她說,因爲我總覺得她的生活很充實,每天都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我不想在她的身上強加我的生活和情緒。可我並不是個好的“演員”,她總能輕易看出我的心情。畢竟,我們已經在一起已經三年多了。

吹乾頭髮,我坐在牀邊,點燃了一支黃鶴樓,這是我每天睡前的習慣。

“給我遞一支。”她伸出手。我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遞給她:“抽完就睡覺,明天你不是要比我早起嗎?”

“好。”她接過煙。

我看了眼手機,已經是凌晨1:29了。

“我還有點緊張——第一次見靳昱輝”她眉頭緊皺着。靳昱輝是即將可能和我形婚的人,說來話長。

“別緊張,他人挺不錯的。”我的眼神有些輕挑,因爲我認爲說這句話是理所應當的。

“那我定個八點的鬧鐘,明天起來好好化個妝。”她表情放鬆了一些。

“那你化完妝再叫我起牀吧。”

“好。”

煙滅掉後,我躺上牀,她一如既往地抱着我的胳膊,安靜地睡了。我關掉了牀頭的檯燈。

即使是在黑暗的房間裡,我也能借着一點點透過百葉窗灑進房間裡的微弱的月光看到她的臉龐,她睡着的樣子,也是那樣的溫柔。但對於我來說,這又是一個不眠夜。

我想我該講講我們的故事了。

我和周瀅是在2014年的年底認識的的。那時候我就是個慵懶又無趣的普通女大學生。大家都說西北大學的學生們競爭壓力很大,有些人大一就開始創業,有些人大二就考過了英語四六級,有些人剛上大三就下定決心要考研......而那時的我就是個例外:每天過着毫無目的、自由散漫的生活——因爲我是學設計的,再加上和前任女朋友分手導致的我整個人都變得鬱鬱寡歡(雖然我每一次失戀都這樣,而我大多數時候都在失戀)。我是個在別人眼裡又孤僻又不易近人的奇怪女生。那時候在校園裡,我基本上每天都是一個人做所有的事。

我平時話不多,也根本不擅長交際,除了和舍友們每天簡單的對話以外,我幾乎不和別人說什麼話。我不是裝逼,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小小的世界裡,不想被人打擾。因爲我覺得從來沒有人走進過我的世界,或者說,即使我精心整理打扮好自己的小世界,打開大門,大張旗鼓的歡迎什麼人走進來,但最終,對方只會把我的小世界攪得天翻地覆、亂七八糟,然後再頭也不回地離開,就像小時候來我家玩壞了我最愛的玩具又不承認,甩手跑開的鄰居家小孩子一樣。

直到那天,一個充滿陽光但是積雪未化的下午,太陽努力地烤着整片大地,但北方刺骨的寒意是不會被輕易打敗的。然後,我在圖書館門口遇到了她。一頭長長的橘棕色的捲髮,和淺卡其色的毛呢大衣,她很瘦,但並不是瘦得不健康的那種。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好看,是那種一眼就能讓人記得很久的臉。她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星願》裡的張柏芝,我說真的,毫不誇張。

“嗨——同學,你是大幾的?”她微笑着走向我。

“大二。”我有點不知所措,甚至有一秒的時間裡腦袋是空白的。

“你需要英語六級的資料書嗎?我考過了,也用不上了,最近在準備考研的事——對了,你是哪個學院的?”她的聲音很輕快。

我低頭看了一眼她懷中抱着的那幾本書,愣了幾秒纔開口:“藝術院......我可能不需要,但是我舍友應該需要,不然我把她的微信給你,然後......”我話還沒說完,她就掏出手機:“那我直接加你好了,到時候你再把你舍友的微信推給我不就好了,我快畢業了,還有很多書,不知道你需要不需要,回去了我拍給你看。”

“好。”我加了她的微信,她溫柔地對我說了聲謝謝,就離開了。

我站在那裡愣了好久,甚至差點忘記我是去圖書館還書的。那天下午,我滿腦子都是她溫暖的笑容,即使外面還有很厚的積雪,但好像,沒有那麼冷了。

她是11級的,比我大兩級,算是我的學姐,我們也以學姐與學妹的關係聯絡過幾次,起初只是討論關於她要畢業該如何處理舊書的事,後來我們都發現和彼此的共同話題挺多:比如我們都喜歡看王家衛和李玉導的電影,比如我們都喜歡聽Lana Del Ray和MARINA的歌,再比如,我們都是分手不久情場失意的人。

相處久了,我發現,她確實和給我的第一印象一樣,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女人,像羽毛、像雪花、又像流水。尤其是她每次的笑容,都能溫暖到我。她總是每天帶給我最正能量的一面。每當我被負面情緒吞噬時,她總能化身成我的溫柔鄉,澆滅我胸口那團讓人焦躁的火。也是那時候,她拯救了我,我不單指是我那奇怪的性格,還有我那被摔碎攪亂了很久還沒來得及整修的小世界。

總之,她是個很特別的女生,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至少她在我眼裡,一直都是這樣的。

後來我們聯繫和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也就很順其自然地走到了一起。我繼續上大學,她在本校讀研,我們也就又多待在一起了兩年,在學校附近租了房。

2017年夏天,我順利地畢業了,我們也在西安二環外租了一套比較好的房子,也就是我們現在所住的這套房子。我是個半吊子設計師,平時在家裡工作,偶爾去外面打些短期工,不過大多數時間我都一個人在家裡對着電腦待一整天,因爲我喜歡一個人工作,並且討厭社交。她在一家4S店做會計,是個中規中矩按時上下班的上班族,每天下午下班回來後都會平靜地跟我講公司裡的“宮鬥”。每次我都會認真地聽完她講給我的這些事,同時心裡也在羨慕着,羨慕她的生活可以這麼充實和精彩,羨慕她善於交際又在職場上不斷進步。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可這平穩又美好的生活持續了一段時間也到了需要面臨一些不得不處理的事情的時候:像其他大多數同性戀一樣,我們都無法向家裡人交代。這兩年來我一直向家人謊稱她是我的合租室友,她也一樣。可是幾個月前,我爸媽似乎是發現了些什麼,暗示我了很多次,也挑明瞭說過兩次:讓我儘快找個男朋友,早點結婚——這也就成了我近期最大的壓力。雖然和她交談時她表示願意接受我找個人在我爸媽面前演演戲甚至形婚,在父母面前做做樣子。可我覺得這樣並不妥善,日後一定會有很多麻煩,可是如果我不這麼做,我們倆的關係遲早有一天會被我爸媽戳破,這讓我根本無從選擇。

我的家庭情況,很普通又不普通。我家,哦不,準確地說是我爸爸家,在離西安很近的一個城市:咸陽,坐公交和地鐵就能到達。我媽媽家則在寶雞。我的父母因爲工作原因常年分居——其實和離婚沒什麼兩樣。我小學時是奶奶爺爺帶大的,上初中後就一直跟着爸爸。他是個急性子、壞脾氣且大男子主義的人,但我知道他愛我,這和他發起脾氣來用書扇我的臉,然後叫我去死這種事並不衝突。我從小就很怕他,因爲他發起脾氣來,簡直就是我的末日。我臥室裡的所有傢俱都有他發泄脾氣後留下的痕跡。我的媽媽,每個月會回來一次,大多數時候都是隻待一兩天,偶爾會因爲家裡的一些事多待幾天,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超過一週。她回來後會給我買一身新衣服,我會偶爾向她抱怨爸爸的壞脾氣,給她看我身上的淤青。她也總會安慰我,再帶我去吃一頓小火鍋。所以小時候,我一直都偏愛媽媽。每個月她離開的時候,我都會哭很久,並盼望着她下個月可以早回來一些。但我得偷偷地躲進被窩裡哭,因爲如果我哭的時候被我爸發現,他就又會拽着我的頭髮,在我的脊背上重重地拍幾巴掌,叫我滾去寫作業,即使已經是凌晨,即使我已經寫完了所有的作業。

後來隨着我長大,我媽也逐漸厭倦了我總是向她抱怨我爸,告訴我,我應該包容和孝順我爸,多理解他。她說:“他也不容易。”

於是我唯一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也不再安慰我了。

我的整個童年都是自卑的,在學校裡受到欺負,我爸都也會以“不想讓我在學校裡惹麻煩”爲由讓我忍着,我媽也只會在電話裡默默地嘆息。從小我就沒有感受過那種堅定地被保護着、被偏袒着的感覺。所以我給我的小世界穿上厚厚的盔甲,我常常告訴自己:閆奕之,你只有你自己,咬咬牙,都會過去的,總有一天會熬出頭的。

總之,如果讓我爸知道我和一個女人相愛,我想他會殺了我的,他真的會殺了我。我甚至能想到他撕扯着我的頭髮用一本厚厚的書使勁反覆地在我臉上亂拍的場景。

於是,最終我選擇了形婚,和高中時期的同桌,靳昱輝。高中畢業後雖然關係沒有那麼好了但是偶爾也會在微信上閒聊幾句。據說他上大學後交了個女朋友,但後來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身邊的朋友誰也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只有少數人只知道,那個女生在今年的大年初七選擇了跳樓。

我們是個很偶然間的機會聊到形婚這件事的:2018年6月底的某個失眠的夜晚,他發了一條“我該開始新的生活了。”的朋友圈。並配了一張洗掉他胳膊上與他前女友的情侶紋身的照片,那沒洗乾淨的痕跡,像極了一縷煙霧,或者說是在一碟清水裡蘸上了一滴墨汁,迅速與水融爲一體那個過程的形狀。我給他點了贊,沒別的意思,只是習慣性的。

接着他很快就給我發了條消息:“還沒睡啊?夜貓子。”我以爲他只是單純地想找人聊聊天,於是回覆他:“還好,睡不着,你最近怎麼樣?”

“我在西安找了個不錯的工作,我們全家人準備在這邊定居,上個月才搬完家。你和周瀅呢?”

“我倆啊——好,也不好。本來以爲我們能一起住好幾年,但沒想到我爸媽前一陣子像發現了我們的關係似的,要我趕緊找個對象。”我回復他。

“那你有想過你和她的未來嗎?”他說。

“想過啊,但是很難,一兩句說不清的。你呢?”

過了兩三分鐘,他回覆我:“我爸媽這半年來一直勸我不要太過於悲傷和自責,怕我以後再也不談戀愛不結婚,還帶我去看心理醫生。其實他們是對的,我確實一輩子都不想再談戀愛或者結婚了。但是我爸媽年紀都很大了,你知道的,我還有個在讀高中的妹妹,我不想他們爲我擔心一輩子。”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說什麼?”

“我想形婚。”看到這幾個字,我怔住了,我還是不確定他是什麼意思。

我好幾分鐘沒有回覆他,因爲我不知道該回復什麼,也完全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給我說這麼多,當我還在考慮怎麼回覆的時候,他又發來了消息:“你以後會和家裡人說你和她之間的事嗎?”

這句話像一顆子彈打入我的心臟,但不是刺痛的,雖然我沒中過槍,但我猜那應該是一種讓人猝不及防的鈍痛。我滿腦都是父母這半年來對我的暗示和提出的要求。我確實沒法向他們坦白我和周瀅的事。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爸媽好像是確實發現了我和她的關係。催着我找男朋友甚至讓我去相親,他們一定是發現了些什麼,才這麼催我的,不然他們怎麼會急着讓才24歲的女兒談戀愛結婚呢?”我回復了他,但接下來幾分鐘,我都沒有收到他的消息。

“那我直接說了,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形婚?”他的消息發過來時,我很驚訝,即使這是在我預料之中的。我還沒來得及回覆他,他繼續發來:“我的情況你也知道了,你的情況我也知道,我覺得......我們很適合形婚。”

我還是沒有回覆他。

“對不起,是不是說得太唐突了?”

“我也不會強求你,希望你能考慮考慮。你也可以拒絕我,沒什麼的。早點休息。”他很快的結束了對話,準確地說,我們之間的對話是我結束的,因爲我一直沒有給他任何回覆。我想了想,我覺得應該和周瀅聊聊這件事。畢竟這件事,對她的影響纔是最大的。

之後的一天下午我在廚房做飯,周瀅提前下班來廚房給我幫忙。

“今晚吃什麼呀?寶貝。”她像往常一樣從我的身後抱住我,她身上的香味很淡,雖然並不足以壓住廚房的飯味,但我依舊可以聞到,這樣的場景總讓我感覺到舒心和安逸:“燉了個雞湯,米飯已經好了,還準備再炒一個菜,你去幫我削一下那邊袋子裡的土豆皮。”

“得令!”她活力滿滿。

我沉默了一會兒,有點猶豫的開了口:“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只是商量,希望你別反應過激,好嗎?”其實我心裡也沒底,即使我很瞭解她,我知道她很大度,不是那種小肚雞腸愛生氣的女人。但這畢竟是件大事,對於我們的感情也是一個衝擊,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這件事,不敢奢望她能答應,甚至擔心她還沒聽完我講話就會發脾氣,我不是說她脾氣大,這種事放在誰身上,都不可能一下子就平靜的接受吧?

“你說呀!”她一邊認真地削土豆皮,一邊輕快地說。

“你覺得我......我......”我頓了頓,語重心長的問她:“我和別人形婚怎麼樣?”

“可以啊。”她的反應輕鬆地讓我感覺不對勁。“你生氣了嗎?”我問。

“沒啊,我發自內心的覺得這是一個挺好的選擇,因爲我知道這幾個月來你爸媽一直在催你找男朋友,也是時候該想個辦法瞞過你爸媽了。不過形婚對象可不好找啊,難道要去Gay吧裡找嗎?”她把削好的土豆遞給我。

我挺驚訝的,她居然對我說的這件事反應這麼平淡,我在擔心她會不會是生悶氣了。

可還沒等我說什麼,她又接着說:“其實我前陣子也想過,我們不可能這樣一輩子,我是說——我們當然會在一起一輩子,但我們不能瞞着自己父母一輩子吧?畢竟紙包不住火,再說,看你爸媽的樣子,我覺得他們有極大的可能已經發現我們的關係了。”

“是啊,我也覺得。”我附和道。

她走到我身邊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別那麼緊張,你以爲我會大發雷霆嗎?我是那種愛發脾氣的女生嗎?”我承認我剛剛確實有些緊張,於是長舒了一口氣,放下手中正在切的土豆,轉過身看着她:“其實形婚對我來說沒什麼,我最擔心的是你。”

她笑着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什麼對你來說沒什麼呀,這是你的大事啊!結婚可麻煩了,你可有得是麻煩要處理呢。我爸媽遠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南昌,他們根本不可能跑來西安找我,更不可能發現我們的關係,我還能騙他們個一兩年,但你爸媽這邊我們已經瞞不住了,畢竟咸陽離西安這麼近。話說,你找好形婚對象了嗎?”

“找到了,一個高中同學。”我說。

“誰呀?他什麼情況呀,講給我聽聽。”她幫我切好了剩下的土豆,不緊不慢地給鍋裡倒了油。

“等飯好了在飯桌上講給你聽吧,說來話長。”

“好。”她炒起了菜,我去盛飯和湯。

吃飯期間,我一五一十地講述了我和靳昱輝之前的聊天內容以及他和他女朋友的事。

“他和他前任究竟是怎麼回事呀?多大的仇恨?兩個人在一起就算不能善終也至少好好地活着吧。”她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大口米飯,邊咀嚼邊費力地說着話。

“誰知道呢,感覺他也挺可憐的。”我說。

“我感覺這人會不會人品不行啊,是不是總欺負他前任?你倆要是以後真的住在一起,怕他惹出什麼禍來啊!你說呢?”她總是擔心很多事,雖然我也一樣。

“我也不知道他現在什麼樣,以前高中的時候是我的同桌,關係還可以,那時候感覺他那個人還不錯吧,但高中畢業後這些年都沒怎麼聯繫的。我就先跟你商量一下,你覺得可行了,我和他聊一陣子試試看。”我擦了擦嘴,起身準備把吃完飯的碗端進廚房。

“我贊成,你最近可以和他聊聊天什麼的,有什麼記得給我彙報啊!他要是圖謀不軌或者——”

“知道了知道了。”我打斷她:“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其實我經常向別人強調“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是有原因的。因爲一直以來,我爸總以“你還是個孩子”這句話來鎮壓我。“你還是個孩子,我說什麼你就去做。”“你就是個孩子,你還想和大人頂嘴?”“你還是個孩子,別自以爲是了。”這幾句話是他的口頭禪,我是說,平靜狀態下的他的口頭禪。因爲他發怒起來的口頭禪是:“你去死吧!”

說跑題了。這一個月來都在努力完成我的主要任務:就是和靳昱輝商量形婚的事,確保萬事俱備。還有就是,看看他現在怎麼樣了,我是說,他的性格、三觀什麼的,即使我們曾經是關係很好的同桌,但人都是會變的。

我抽空打電話給了我最好的朋友:單靜兒,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從高中一直到現在,也只有她最能和我聊得來。我從不說閨蜜一詞,因爲我覺得肉麻。我跟單靜兒大致講了我準備形婚這件事,她也覺得可行,畢竟我們和靳昱輝都是高中同學,在學校裡也算關係還不錯,雖然高中畢業後沒怎麼聯繫,但我倆一直認爲他是個善良的人,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

“你說,輝哥高中那會兒,簡直是男生中的一股清流,從來沒談過戀愛,也沒追過哪個女生,有人追他都被他拒絕了。上大學後和他的那個女朋友在一起時,我還特別驚訝,因爲我以爲輝哥是個眼光特別高的人,所以纔不談戀愛的,但是看了那個女生的照片後,我覺得也就那樣。不過他倆之間最後怎麼分了啊,什麼情況我也沒問,我聽說那女生人已經不在了,是真的嗎?哦對了——還有你,你之前遇到的都是些什麼爛人啊,還好後來都分了。我感覺周瀅纔是你的靈魂伴侶,你倆也太配了吧——”電話那頭她一邊回憶過去一邊八卦個沒停點兒。

“我也還不清楚靳昱輝這幾年的情況,最近準備和他多聊聊,畢竟這事兒有點突然,我怎麼也沒想到我會和自己的高中同桌形婚——雖然還沒決定,但是我感覺這事兒沒多大譜,畢竟結婚是大事。”我嘆了口氣。

“但是看你爸媽的樣子,那絕對是知道了啊,肯定是知道了!你再不行動就真的要被拆穿了,到時候你爸媽棒打鴛鴦,你和周瀅怎麼辦?再說了,結個婚也不是什麼壞事,還有房子住,你倆各過各的不就行了,反正戒指和婚紗都是他們家出錢買,婚禮也就走個流程,他家雖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但看起來也蠻有錢的,說不定他爸媽會給你買個大房子,到時候你再把周瀅也接過去......”她激動地說着,像是要結婚的人是她一樣。

“你想得也太好了,哪有那麼順利的事,我倆這事能不能成還不知道呢,就是想和你聊聊這件事,看你什麼想法。”

“我什麼想法不想法的啊!主要是你啊,你爸媽逼你到這種地步了,剛好碰上一個也想形婚的人,又不是什麼陌生人,高中同學大家都知根知底的,這不是剛好嘛!你倆當同桌那會兒,關係多好啊,輝哥那種不怎麼和女生說話的人,就跟你聊得那麼好,可惜你那時候有女朋友,不然我都想撮合你倆。我覺得他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她把這件事描述地好像很輕鬆一樣。

“行了行了,你早點休息吧,我等一下也要睡了。”我沒等她回覆就掛了電話。

2011年秋天,我經歷了文理科分班——我當然是選擇文科了,學理科的女生簡直就是怪物。(對不起,周瀅,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

我們班主任按照我們高一的最後一次期末考試成績排名爲我們安排了座位,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靳昱輝。我向來是個不喜歡主動和別人搭話的人,能看出來他也是。於是我們當了一個禮拜的同桌,都沒說過一句話。後來從第二週開始,我們慢慢有了一些簡短的交流。從“讓一讓,我要出去。”到“我睡一會兒,你幫我看着點老師。”再到“快把你的本子拿出來,我昨晚什麼都沒寫。”。

我想我們之間的交流突然變多是在某一天他得知我和隔壁班女生談戀愛的事情時。那天上課鈴響了,我抱了一下那時候的女朋友,就匆匆回了教室。

“讓一下,快點,老師要來了。”我一邊拍着他的肩膀,一邊費力地從他和他身後的那張桌子中間的空隙往裡擠。

“剛剛那是你......女朋友?”他匪夷所思的看着我,並往前坐了一些,這才使得我終於擠進我的座位。

“是啊!怎麼了?”我在老師進教室的一瞬間把聲音壓到最低。

“酷啊——哥們兒。”那是他頭一回叫我“哥們兒”,也是之後兩年裡對我的稱呼。

“怎麼就酷了?現在學校裡女生和女生談戀愛是很正常的事啊,你又不是沒見過。”我不屑地說。

“那不一樣啊,我的意思是,她們之中總有一個看起來像男生一點的,但是你倆,我看到你女朋友了,你倆......”他頓了頓繼續說“你倆看起來都‘女生’的不得了。”我能聽明白,這裡的“女生”是個形容詞。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有些女生就想打扮得酷一點,有些女生也可能確實是跨性別者,有些女生——純屬裝逼。”

緊接着他“噗嗤”一聲的笑了,把頭埋在他面前那壘的厚厚的書牆後面,壓低聲音對我說:“你總結的真好,我也覺得有些女生就是在裝逼!”

“是吧!”我也把頭低下來,對他做了個得意洋洋的表情。

“第三組第四排那兩個!聊什麼呢那麼開心?來,靳昱輝,你——你來給大家講一下這道題。”數學老師總是能用一***呆滯臉喊出那麼洪亮的聲音。

他不知所措的站起來,我則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他支支吾吾的樣子。但你沒怪過我,對吧?靳昱輝。

凌晨3:20,我還是沒有睡着。我的胳膊被周瀅枕麻了,於是我輕輕地抽開胳膊,誰知她居然醒了。

“你一直沒睡嗎?”她揉着眼睛問我。

“沒有。”雖然她已經醒了,但我的聲音很輕:“我胳膊麻了,換個姿勢而已,你繼續睡吧。”

“你還在想形婚的事嗎?”她充滿睏意的聲音像極了一個孩子。

“嗯。”

“別想那麼多啦——我真的很困,要接着睡了。”她閉上眼睛,聲音有些沙啞的說着。

“我很快就睡,愛你。”我親吻了她的額頭。

過了一分鐘,我以爲她已經再次睡着了,但她背對着我,突然小聲地開口了:“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今後無論有什麼困難,我們都會走到最後的。”

她說:“我們還有一輩子的路要走,大不了我們私奔。”

她說:“我愛你,閆奕之,我愛你一輩子。”

我也愛你,我在心裡默唸。

因爲我不知道她說這些話時,是在睡夢中,還是清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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