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我從四歲就開始會寫字和畫畫了,親戚們都說:“這個小孩兒不能小看,長大了以後肯定聰明。”
所以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每次遇到難題,又沒有人幫我的時候,我都會暗示自己:我很聰明,我比同齡人聰明得多。可是我長大後,我發現很多事不是靠“聰明”就能解決的。
往往有很多糟糕的事,都是在你最平靜的時候:你喝着一杯淡茶的時候,你閉眼準備入睡的時候,你心曠神怡地散步的時候,突然砸向你的。就像你站在籃球場外看那些高年級的學長打籃球時,那個籃球自己朝着你飛了過來,管你來不來得及反應,你都必須得接着。你接不住?那你只能被砸得粉碎。運氣好的時候,你可以選擇接住,或者不接,任它怎麼衝向你、砸碎你。但運氣不好的時候,你沒得選,你的手會不由自主地把它接住。接住了之後呢?你還得鎮靜地重新扔回去,或者安靜地把它放在腳邊,如果你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麼那些學長就會對你邊吹着口哨邊喊:“怎麼沒扔回來呀?小妮兒?是不是手腕沒力氣呀?”然後他們會轟然笑得前俯後仰,讓你無地自容。
在我小的時候,我常常夢到一個狹小的山路,我在黑夜中慢慢地往上爬,一路上很黑,我很害怕,但我只能一直往上爬,雖然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往上爬,但我知道在那盡頭,有什麼在等着我。
我在這條山路上提心吊膽地邊走邊四處張望,非常害怕地認爲周圍一定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突然跳出來,然後扼住我的脖子,但是幸好,這一路上只有高高低低的雜草在風中搖曳着,是有風嗎?我感覺不到。我只感覺自己已經爬了很久很久,終於,我看到天快要亮起來了,黎明就要到了,或者說是,不遠的前方,有什麼東西在散發着微弱地光芒。那淺黃色的光芒,讓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爬上去看個究竟,於是我加快了腳步,我能感覺到自己在氣喘吁吁地,但是我快要到了,我不能停下來,我得更快一些,因爲我怕,我怕那光芒隨時都有可能消失。
於是我被叫醒了,準確地說,是吵醒的。
“喂!”單靜兒的嗓音還是那麼大,“你什麼時候和周瀅和好的,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
“前些天吧,具體哪天我記不得了,我沒在微信上告訴你嗎?”我慵懶地把手機夾在我的耳朵和枕頭之間。
“去你大爺的!你倆明明都和好了半個多月了!要不是我剛給輝哥打電話,我還被矇在鼓裡呢!你告訴輝哥都不告訴我!你什麼意思啊你!”她的聲音徹底讓我沒了睏意。確實是我刻意不想告訴她的,我不想告訴任何人,只是我生日那天和周瀅一起回家的事只有靳昱輝知道而已,我不得不告訴他我暫時不去那個房子住了。我不想告訴別人,是因爲我怕,我怕聽到她們各種版本的雞湯,我不想聽任何人的勸告,我能管理好自己的感情事,我想自己控制自己的感情,沒人有資格對我說教,僅此而已。
“我記得我告訴你了,可能我這幾天太忙了忘了吧,對不起啊靜兒。”
“說吧!你倆怎麼和好的?”我就知道她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回頭微信上再跟你細說吧,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我停頓了一下,“你打電話給靳昱輝幹什麼?”
“真是的!你害我都忘了說重點了!我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嗎?咱倆生日離得這麼近你不會不記得了吧?我老公的意思是,到時候讓我叫上你和輝哥,然後再叫上他的幾個朋友,我們去辦個Party,他說他會租一個好地方,到時候給我個驚喜,我激動死了你知道嗎!你到時候可得來啊!”
“好好好——我的大小姐,我當然記得,我當然會去的,你就放心吧。”
“那——也帶上週瀅吧,本來沒準備叫她,既然你倆和好了,那就一起來吧?”
“好,知道了。”
“那微信說。”
“好。”
掛了電話之後,我坐起身來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23:30,看來我是打了個小盹,周瀅這個時候應該是在洗澡。我不行了,我的嗓子快要炸開了,我要去客廳倒杯水。
在我路過衛生間的時候,我聽到了那隔着門傳來的,周瀅清幽的聲音:
仍靜候着你說我別錯用神,
什麼我都有預感,
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
然後天空又再涌起密雲。
仍靜候着你說我別錯用神,
什麼我都有預感,
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
然後天空又再涌起密雲,
然後天空又再涌起密雲......
我享受着這清脆的淋浴聲和她的歌聲,這是很少見的場景,因爲周瀅總說自己聲音不好聽,但其實不是,她的聲音好聽極了,可惜她自己永遠也意識不到。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她沒怎麼開口唱過歌的。
很久之前,我把這首歌推送到周瀅的微信上時,她驚喜地問我:“你也喜歡王菲啊?”我來不及思考就回答她:“是的。”“真好啊——我們的共同點又多了一個。”其實我撒了個謊,我一點也不喜歡王菲,但我撒的這個謊不是什麼壞事,所以我認爲這沒錯。實際上我常常跟她撒類似的謊,比如他喜歡吳亦凡,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迷死人的特點,但我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挺帥。周瀅就常常開玩笑說:“如果是其他人,我一定會讓他滾,但如果是吳亦凡,那我得邀請他和我們一起3P。”我一直在附和着周瀅喜歡的東西、人或者什麼事,因爲我喜歡的東西往往大多數都是她不能理解的。我忘記說了,除了我最開始提到的我們共有的興趣愛好以外,其實再沒別的共同點。並且她常常說着:“天啊,《VOGUE》裡的這個模特長得好奇怪,她穿得這是個什麼東西啊——”、“你上次給我看的那個很有錢的小妮兒叫什麼來着?Kylie是吧?她的臉好方啊!你不會覺得她好看吧?”、“你網易雲歌單裡怎麼都是些Kanye的歌?他可是坑過黴黴的那個渣男啊!”所以,很多時候,我都說:“對,我也這麼覺得。”因爲這樣纔會得到她滿心歡喜的答覆:“你看!是吧!咱倆的共同點最多了。”
我端着水杯剛走進臥室,就聽到我的手機“叮”得響了一聲,我知道,肯定是單靜兒公主發來的。
“你說好了要給我發消息的,我守了手機半天都沒收到你的消息,你是不是又睡着了?”
“沒有,我剛去倒了杯水而已,我的大小姐。”
“我告訴你個秘密噢,我還沒告訴別人。”她發來一個“噓”的表情。
“說吧。”
“我和我老公準備結婚了。”“我倆可能再過一兩個月就要去領證了。”“先領證,再辦婚禮,不過婚禮可能要放在明年了,因爲還沒預約到好的日子和地點。我到時候想辦個西式婚禮,得找個露天的地方,環境一定得好......”
“不會吧?你這次來真的?”我被震驚了。
“當然是真的呀,因爲他的舍友今年年底就要結婚了,我就說,我也想結婚了,然後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他明天就去跟他爸媽商量房子的事和結婚的事。”
“那我提前恭喜你了。”
“少給我說客套話,記得給我準備生日禮物啊!”
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回消息,就聽到了周瀅的聲音:“什麼時候醒的啊?”
“剛剛,幾分鐘前。”
“哦,那你去洗漱吧,我看你也困了,早點洗漱完早點睡吧今晚。”她一邊用毛巾擦着頭髮一邊點起了一支菸。
“你......你和那個人,你倆的事,商量地怎麼樣了?”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嗯?”她楞了一下,隨後不緊不慢地說道:“差不多了吧,我感覺能成。”
“那你是不是什麼時候還要回一趟南昌?”我假裝不經意地問。
“是啊,得去見一下。”
“那什麼時候去呢?”我追問。
“怎麼了啊?今天突然對這個事這麼感興趣?你要和我一起去南昌見人家嗎?”她笑了笑。
“沒什麼,我就問問。”我走過去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便轉身進了衛生間。
打開淋浴,讓自己捋清這幾天發生過的事,因爲我有預感,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大事。爲什麼說有預感,因爲我很聰明,我知道要有什麼事情飛濺過來了。我真的很聰明。
西安在六月就已經可以說是燒焦大地了,又到了出門不得不打遮陽傘的季節。我討厭夏天,我也喜歡夏天。這一點也不矛盾:我討厭夏天的衣服都沒什麼兜,我每天出門不但要揹着一個包,還要打着遮陽傘,有時候還要帶個水杯,真的是麻煩死了。但是夏天可以穿得很輕薄,不像冬天,把自己像個糉子那樣裹得裡三層外三層的。
單靜兒的豪華生日派對在一個小別墅裡舉行,我和靳昱輝在太陽還沒下山時就早早的就赴了約,至於周瀅——她要回老家和那個Gay見面,商量結婚的事。是我叫她今天回去的,因爲我想這幾天放鬆一下,好好玩一玩。並不是說不想和她一起去玩,只是,我們很久都沒有一起特別盡興的玩過了。上大學的時候,我們每個週末幾乎都會去逛街、吃好吃的、約幾個朋友去酒吧或者咖啡廳。但這一年來,我倆似乎過上了小夫妻一樣的生活。不是說沒有了新鮮感,用靳昱輝的話來說,是我們倆到了瓶頸期。別說玩了,我倆最近能做到每天和平相處就已經很不錯了。
“你給靜兒送了什麼啊?”靳昱輝從吵鬧的人羣中擠了過來。
“一瓶LAMER的粉底液,真的是下了血本的,我都沒捨得給自己買過那麼貴的——說了你也不懂,畢竟你是個男的。”我笑了笑。
“我是真的不會給女生挑禮物,所以就買了對耳環給她,結果我剛剛纔發現,她只有一個耳洞,我快尷尬死了你知道嗎?”他無奈地對我說着。
“你說,單靜兒,跟這個夏天,真能成嗎?”我把手中的酒杯朝着那羣狂歡瘋子中的單靜兒舉了一下。
“我感覺能吧,夏天那個人,看起來挺不錯的,男人最懂男人了,我能看出來,他不是那種愛玩兒的男人。再說了,他對靜兒確實不錯,咱們不是都看在眼裡嗎?”
“我就怕,飛蛾撲火啊,你看靜兒哪一次戀愛不是轟轟烈烈的,最後不都草草收尾?她這些年交往過的男人,可以從橋梓口排到鐘樓了吧。”我輕輕地靠在牆上,爲了避免那羣瘋狂的人把酒或者什麼東西飛濺過來——我今天穿的可是我最貴的一條裙子了。
“哈哈哈——”他放聲大笑,“你這麼說,好像確實有那麼多。但是吧,我覺得她和這個夏天,應該是真的能成。”他也緊貼着牆邊。我倆就這樣肩並肩靠在那裡聊了很久,像是畢業那年和同學們在KTV裡聚會的那次一樣。
“聊什麼呢你們倆——”單靜兒臉色潮紅搖搖晃晃地朝我倆走來。
“聊你呢,今天的主角小公主。”我笑着說道。
“別打趣我了!周瀅今天怎麼沒來?”
“她有事不在西安。”我停頓了一下,“你家夏天真是厲害啊,辦這個Party得花不少錢吧?”
“我老公說了,只要我開心,花錢什麼的都無所謂。我老公好吧?”她又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還順便隨着我挑了下眉毛。
“我不好誰好啊?”夏天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
“老公——”單靜兒喜出望外地撲過去抱住夏天,根本沒在意她手裡的酒杯給我和靳昱輝的鞋上灑下了贈禮。
“咱們一起去那個廳玩遊戲吧?我看你倆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這個角落裡了。”夏天笑起來的樣子頗有男主人的風範。
“是啊是啊!走吧!我還沒帶你倆去看其他兩個房間呢!我老公給我佈置的可好看了——”單靜兒拍了拍靳昱輝的胳膊,還不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好好好——”
我和靳昱輝像是兩個被通知要去訓導處的學生一樣跟着他倆走去了另一個小廳,其他人隨後也跟着狂歡到了這裡。我在一片歡聲笑語中隱約的聽到了單靜兒和夏天的對話,我發誓我沒在偷聽。
“那個老孟、老賈是你的室友對吧,那麼那個瘦瘦的男生呢?”單靜兒小聲地對夏天說着。
夏天不得不低下頭對着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單靜兒說道:“你怎麼這麼笨呀,小笨蛋,老孟是我的室友、老賈是我的發小,就那個到處和女生搭訕的那個。我的另外兩個舍友是老李和老葉,老李剛剛去廁所了,就是穿Gucci T恤的那個悶騷男。老葉,老葉他沒來,他家在撫州呢。不是我沒叫他,是他說他要約會什麼的。至於那個瘦瘦的男生,那是我同事。你可真是笨呀......”
“不許說我笨!討厭死啦!你今天突然讓你這麼多朋友來給我過生日,都是第一次見,我哪記得住呀!”
夏天親了一下單靜兒的額頭,寵溺的說道:“好了好了,不說你笨,但你可別等會兒叫錯人家名字啊!”
我在人羣中怔住了。“老葉”這個名字,不對,這個稱呼,也不對,隨便這是個什麼詞吧。但這個詞讓我終於知道我之前不好的預感是什麼了。這顆籃球還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衝我砸了過來,我毫無選擇,我得接住它,我不能任由它就那樣砸碎我。閆奕之,站穩了,別慌,你能接得住的。
“怎麼了啊,在這裡發呆?”靳昱輝拍了拍我的肩膀。
“沒事。”我擡起頭對他勉強地笑了一下,“我今晚能去你那兒住嗎?”
“這還需要問我嗎?哥們兒。”他拿胳膊肘撞了我一下。
這感覺很奇怪,雖然上高中的時候,他一直都給我叫“哥們兒”,但從我們結婚開始,哦不對,從我們開始聊到結婚這件事開始,他幾乎每次對我說話都是沒有稱呼的。除了在他家人面前叫我“之之”以外。我是說,不管他怎麼叫我,我都感覺很奇怪,還是沒有稱呼比較好。
2012年的下半年我在西安進行着辛苦的培訓,我和靳昱輝保持着大概一兩週聊一次的頻率,有時是他主動找我,有時是我找他。大多數時候就是互相問候一下順便閒聊幾句,偶爾幾次我會給他吐槽這邊的生活有多糟,因爲我在西安培訓的時候,根本沒有什麼朋友,宿舍裡的一羣公主病讓我忍無可忍,但我也只能儘量遠離她們,所以我總是有很多糟糕的事情拿出來吐槽。
大概是那年的12月吧,我記不清楚日子,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他站在大雪中,手和臉凍得通紅。
那天中午吃過飯後,靳昱輝給我打來微信電話,問我怎麼樣,我一邊用肩膀和耳朵夾着手機告訴他今天的飯很難吃,一邊端起碗準備去洗。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某個室友在狹小的宿舍走廊裡向我撞了過來,還打翻了我正準備拿去洗的碗,我踉踉蹌蹌的往後退了幾步,手機也順勢“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然後,那個可憎的室友說:“愣在那兒幹嘛啊!把地板打掃乾淨啊!窩囊廢!”我顧不了那麼多,朝着她大喊了一聲:“長眼睛了嗎?”於是,我們扭打在一起。當然,我沒有打過又高又壯的她。於是我真的像個窩囊廢一樣,默不作聲的撿起了碗和手機,快速地洗完碗之後,我自然是沒有打掃地上的飯菜殘羹,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宿舍,在我關門的那一刻,她繼續叫囂着“傻逼東西!窩囊廢!”而這全程,我都沒有顧得上看一眼手機,當我氣沖沖地走出宿舍時,我才發現,我那被摔碎了的手機屏幕依舊亮着,而剛剛發生的一切都被在通話另一端的靳昱輝聽到了。我連忙把手機舉到耳朵旁:“那個,我現在有點事,我要掛了,晚點微信告訴你,我......”還沒等我說完,他便打斷了我:“等着,我馬上到。”“什麼?什麼馬上到?到哪裡?喂——”很顯然他已經掛掉了電話。
一個小時後,他出現在我的學校門口,和保安嘶吼地解釋着他一定要進來。我快速地跑過去,向保安打了個招呼,便一把拉着他的袖子往學校裡走。還沒走出那個保安的視線時,他停下了腳步。惡狠狠地盯着我,像是我犯了什麼錯一樣。他就那樣氣呼呼地站在大雪裡,任由那大片大片尖銳又輕薄的雪花打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他握緊了拳頭的雙手微微顫抖着。於是我們在僵持了一分鐘後,我嘆了口氣,心平氣和的問他:“你怎麼來了?不上課了嗎?小心政治老師給班主任說,那你就完蛋了,知道麼?”
“少他媽廢話!”他一把捏住我的肩膀,“給我說,那個**現在在哪!”
“幹嘛啊你!”我莫名其妙的甩開了他的手,“你要找到人家?然後暴打人家一頓嗎?”
“我不暴打,我要殺了她。”他的那幼稚的語氣讓我突然很想笑,但我忍着對他說:“好了——沒什麼事的,多大點事啊!”
“閆奕之!”他怒吼了起來,“你他媽能不能硬氣一點!你怎麼在哪裡都隨便讓人欺負着?你快氣死我了你知道嗎?”
我真的被他嚇到了,站在那裡愣了幾秒鐘,“好了——沒有的事,我沒有被誰欺負,我怎麼會被人欺負呢?都是和那羣公主病小打小鬧而已,你犯不着這麼衝動吧,這麼冷的天,我們去教學樓裡待一會,行不行?你不冷我還冷呢。”我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柔和輕快,因爲那時候的他就像是吃了什麼**進肚子裡了一樣。
“走吧——”我拽了一下他冰冷的校服袖子。他看了我一眼,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跟着我走進了教學樓。
“去八樓吧,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我跟他說着,就拉着他去了電梯口。他在我身後一聲也沒吭,腳步沉重地走着。
終於到了我的秘密基地:學校八樓的天台,準確地說也不算是天台,因爲它有屋頂,但是四周有圍欄。我們到了天台,我遞給他一支菸:“怎麼了?還氣着呢?哥們兒。”
他接過煙,惡狠狠地叼進嘴裡,我想幫他點菸,但他搖了搖頭,拒絕了我,然後熟練地從校服褲子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打火機,給自己點上了煙。點燃煙之後,他愣了兩秒,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事一樣,把點燃的打火機遞向了我。
“謝謝。”禮貌性的用手捂着那弱不禁風的小火苗,把自己嘴裡的煙遞了上去。
他在猛地吸了一大口煙之後,小聲地對我說:“我不打她,我不打女的,但我想去教訓一下那個**,誰讓她那樣對你。”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裡說過:成長最殘酷的部分就是,女孩永遠比同年齡的男孩成熟。事實確實是這樣,可是他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如果他真的去找了那個女生的事,那我一定會被叫家長,那我就培訓不了了,也藝考不了了,再慘一點的,就是被我爸拖拽回咸陽,鎖在家裡暴打一頓。我想都不敢想這些後果,他哪裡顧慮的了那麼多,他怎麼知道什麼是幫忙,什麼是幫倒忙。
最後,在我苦口婆心的勸說下,終於把他送到了回咸陽的車站。臨走前,他跟我說:“下次再有這種事,你必須要跟我說。”
“好的——哥們兒。”我用力地點點頭,裝作很誠懇的樣子。我怎麼能跟你說呢?我和我的舍友已經不是第一次打起來了,她們已經合起夥來欺負我了好幾個月了,班裡也沒什麼可以搭得上話的朋友,我每天都過得很糟糕,但我怎麼能什麼都跟他說呢?他不會明白的,他只比我大半歲,但我們也算是同齡人,不管再過幾年,他還是會比我幼稚很多,這是誰也改不了的事實。
這場瘋狂的Party進行到了晚上的十一點半,依舊沒有一點要結束的意思,我真的懷疑這些人是不是打了什麼興奮劑?於是我和靳昱輝在商量之後達成一致,趁大家不注意時悄悄地退了場。
“怎麼?又和周瀅吵架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極了我媽——我上初中時每一次哭哭啼啼的給我媽打電話的時候,我媽都會慈祥的問一句:“怎麼了?你爸又打你了?”
“沒有,她回老家了,說來話長。”我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講出我的顧慮——我懷疑周瀅出軌了,我有95%的把握,但是,我總不能像個長舌婦一樣跟靳昱輝說這件事吧。
“你的表情根本撒不了謊的。”他依舊像個長輩一樣慈祥的笑着,然後遞給我一支菸,“說吧,你倆怎麼了。”
於是我終於還是選擇了妥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所有的事情。
“怎麼會這樣?”他皺緊了眉頭,這場景像極了我們高二時的某一天,我在他的“逼問”下道出了我和那個小**之間的矛盾。他大驚失色的說:“怎麼會這樣?她怎麼能這樣無理取鬧?你天天給她送早餐,她還不知足麼?就一天沒送而已,她就發那麼大的脾氣,你怎麼就那麼能忍啊!”我歪着頭苦笑了一下:“誰讓我喜歡她呢?”“你每次都這麼說。”他嚴肅地對我說着。“我沒救了,我知道。”我轉頭看他時,發現他像是在跟我賭氣一樣的端坐在那裡,使勁兒地瞪着黑板,我知道他沒在聽講。“你這是怎麼了啊?”我突然被他的樣子逗笑了。“你還知道你自己沒救了。”他依舊瞪着黑板,嘴裡小聲嘟囔着。“你幹嘛啊?坐得那麼端,小心老師叫你回答問題。”我在桌子底下輕輕地拉了拉他的校服。“單靜兒說得沒錯,你就是個傻子,無可救藥的傻子。”他繼續嘟囔着,天哪,那樣子簡直好笑極了,像個被搶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樣。
“怎麼會這樣,呵,我也不知道。”我苦笑着。
“你的意思是......那個夏天的大學室友其實是周瀅的前任?那你怎麼知道周瀅回老家要去見他呢?你剛剛不是聽夏天說那個葉什麼的在撫州嗎,周瀅回南昌了也不一定是見那人啊!別誤會人家周瀅了。”
“我不確定,我想問靜兒,但我怕她給我惹出什麼亂子來。她那麼咋咋呼呼的。”
“那這樣吧,你別去問單靜兒,你從周瀅下手。”他嚴肅了起來。
“怎麼下手?”我擡起頭,疑惑地問他。
“你問問她,回老家究竟和什麼人見面,有沒有照片,聊到什麼地步了,之類的。”他把菸頭滅在一個冷清的垃圾箱上。
“什麼啊,你給我出的什麼餿主意!”我被他逗笑了:“那不是就打草驚蛇了嗎?再說了,萬一真是誤會,我那樣問她,又搞得我倆吵起來怎麼辦?”
“說的也是。”她也跟着我笑了起來。
“其實......還有一件事,埋在我心裡很久了。”
“什麼?其實你也出軌了?”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開玩笑道。
“滾吧你!”我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是說,之前,也就是去年年底,有一回周瀅說想回老家待幾天,然後她就去了,那天我沒送她,因爲我接了個大單子,忙得要死。結果,後來有一天,靜兒給我說,她在車站碰到了周瀅。”
“然後呢?”
“靜兒說,周瀅在給什麼人打電話,說着‘我回去可不是爲了見你’這樣的話。我當時也糾結了很久,但是周瀅回來之後,我在她手機上什麼也沒查到,所以我就一直以爲那是個誤會。”我嘆了口氣。
“我操!這不是,這不是,這不是事實擺在臉前了嗎?”他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着我。
“你激動什麼啊,這也就是一點線索,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情況,我現在心煩得要死。”
“好了好了,別心煩了,走,咱們回去,回去了慢慢說。”他拍拍我的後背,又是一副長輩對晚輩說話的語氣,明明就是個長不大的男孩兒。
單靜兒的電話就在我和靳昱輝剛進門的那一瞬間打了過來。
“喂!你們倆怎麼回事啊!這夜生活纔剛剛開始,怎麼就偷跑了!你倆幹什麼去啦?”她的聲音可以稱得上是響徹雲霄。
“對不起啊小公主,我倆真的真的沒有體力了,我倆又不是隨身攜帶興奮劑,哪瘋得了那麼久?就放我我倆這回吧——”
“你倆好煩啊!狼狽爲奸!氣死我了!”她的聲音明顯是已經醉到不行了。
“好好好——我倆狼狽爲奸,下次請你喝咖啡怎麼樣,不止喝咖啡,還有海底撈,海底撈總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於是她興高采烈地笑了幾聲後掛掉了電話。我和靳昱輝面面相覷的笑了。
“幸好今天你把我帶走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脫身——我在那個地方待得夠夠的,除了你,靜兒和夏天,還有那個我都叫不上名字的高中同學,其他人我全都不認識。你算是救了我。”他不緊不慢地說着,順手給衝了兩杯茶。
“我不也一樣麼,我是說,我也在那裡待不下去了。”其實,我是想說,你不是也救過我嗎?
2013年5月,高考將至。我爸每天除了給我無限施壓以外還不忘時不時地咒罵我幾句。我初戀那個小**,哦我忘記說了,我們在高考之前的那三個月裡斷斷續續的糾纏過一陣子。直到有一天課間操結束的時候,我去找她,我的初戀,那個小**對我說:“閆奕之,你去死吧,你他媽的去死吧。我們再也沒有可能了。”很巧,當天早上,我爸也跟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閆奕之,我看你是絕對考不上什麼大學的,你不如去死吧!”。好的。於是我在一節數學課後躲進了家屬樓的某個陰涼的樓洞,我爬上二樓,坐在那冰涼的臺階上,當時我還來着大姨媽,我的肚子痛得要死。但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不想再活了,我受夠了,我努力了十八年去討好的那個男人——我爸,他用十八年的時間來摔破我、撕碎我、毀滅我。我努力地愛了三年的那個女孩——我的初戀,她只想折磨我,她只想享受,一點都不願意付出,她只想把我的世界搞得一塌糊塗,再甩手走掉,她一次又一次的給我希望,再讓我失望。她從來沒想過我的感受,可是我那時候那麼愛她,我的世界裡只有她。我唯一的希望——我媽,她只是平淡的對我說了一句:“世界上比你苦的人多了去了,有些人還連飯都吃不上,你什麼都有,你還抱怨什麼?”我受夠了,我受夠了所有人,我爲所有人着想,有人爲我着想過嗎?我不想活了,真的。
就在我拿起攮子輕輕地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時,那刺骨的寒意似乎在嘲笑着我:“閆奕之,你去死吧。”這句話在我的腦子裡肆意的迴盪着。我要去死了,我要解脫了。
“你他媽在幹什麼?”靳昱輝一把抓住了我拿着攮子的那隻手,用力地掰開我的手指,奪過了我的“兇器”,不,那是幫我解脫的神聖的救贖,你怎麼能這樣搶過去,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就要解脫了,你不能阻止我。
我用力的想要搶回那把攮子,但被他重重地摔在樓梯上,然後那把攮子像個調皮的孩子一樣跳下了一節一節的臺階,掉到了最下面的那節臺階。
“你他媽瘋了嗎?”他用力地攥住我的兩個胳膊,然後把我按在那冰冷地牆上,“閆奕之,你他媽瘋了嗎?你要幹什麼啊!”
“你他媽要幹什麼啊!我還想問你你要幹什麼啊!我就要解脫了,你害了我你知道嗎?你就讓我去死吧,我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能聽到自己慘烈的哭腔。
“想都別想!你他媽的瘋了!你真是瘋了!”
“對!我就是瘋了!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你他媽的算什麼東西啊!你來壞我的好事幹什麼啊!”我努力地想要掙脫他,然後,他更使勁地把我按在牆上,鎮靜地說道:“你要是敢死在這裡,我就跟你一起死。”
“我不吃這一套,你放開我,你他媽的放開我呀!”緊接着,他什麼也沒說,用力地抱住了我。“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你要好好的活着,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那天哭了多久,我也不知道自己掙扎了多久,但最後,我放棄了,他確實壞了我的好事,但我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那天的他,也就沒有現在的我了。往後的日子裡,我偶爾會想到那天,如果那天他沒有來呢?我現在會在哪裡?在忘川河邊靜靜地看着那些醜陋的、罪惡的、殘忍的人們挨個排好隊準備喝橋上那位老婆婆遞來的湯?我纔不會喝,我也不要跳下去游泳。我被束縛了一輩子了,難道在另一邊,也要默默地被人安排着嗎?我不要,我要親手改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所以,靳昱輝,我謝謝你。謝謝你曾經救過我。
我端起了他泡好的那杯茶,輕輕地吹開上面漂浮着的幾片礙事的茶葉,慢慢地喝下一小口,端着那有些燙手的茶杯緩緩地走向我的臥室,不由自主地哼唱着: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頭仍聚滿密雲。
就算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讓這口煙跳升我身軀下沉,
曾多麼想多麼想貼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沒緣份,
我都捉不緊。
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歷史在重演這麼煩燒城中,
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涌。
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
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
仍靜候着你說我別錯用神,
什麼我都有預感,
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
然後天空又再涌起密雲,
然後天空又再涌起密雲......
“怎麼突然唱起了王菲的歌?”靳昱輝在客廳向我喊道。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了。”我安靜的喝起了茶。
2012年6月,我抵達西安後的第一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的時候,靳昱輝推送給我了這首歌。
我問他“你喜歡王菲嗎?”,他說:“還好,就是喜歡這首歌。”
“我不喜歡王菲”我回復他,“那我也不喜歡。”他迅速地回覆了我。
那天晚上,我靜靜地聽了六遍這首歌之後,把手機關掉,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進入了那條黑暗的,狹小的山路。我努力地,努力地,往上爬......我快要看到黎明的曙光了,你不要叫醒我,你不要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