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將信將疑地聽着,直到對方說出“前天的鬆雪原日報”,那一點帶着憧憬的懷疑,迅速在怒海的波濤中熄滅。
“……你們,你們,”赫斯塔咬着牙齒,聲音幾乎發抖,“原來是你們幾個……”
“哦,看來你已經讀過前天的報紙了?”電話一頭的口吻多出了些許驚訝,“怎麼你聽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
“你們詆譭赫斯塔人在宜居地裡的名聲,還指望我——”
“這怎麼會是詆譭?簡,我們稀釋了赫斯塔族紅髮在宜居地裡的稀缺性,”電話那頭傳來卡嘉夫人氣定神閒的聲音,“當它變得不再罕有,就不會有那麼多年輕的赫斯塔女孩被送到米哈伊洛這種人手裡了——爛大街的東西在金字塔頂往往賣不出價,這一點很難理解嗎?”
赫斯塔聽得怒火中燒,那種與安娜對峙、且處於下風的感覺又回來了。
“你還認識米哈伊洛?”
“我認識的人多了。”
“……好一個,禮物。”赫斯塔強忍着憤怒,竭力讓自己聽起來雲淡風輕,“送我這樣一份大禮,你們想讓我怎麼報答?”
卡嘉夫人笑了起來,“那就來和我下一盤棋吧,聽起來你棋藝應當是有進步了。”
“什麼時候?”
“等我回來,我會約你。到時候,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說。”
“你先透點風。”
“你不會想在十四區待一輩子的,對吧。”
“那可說不準。”
電話另一頭再次傳來笑聲,“你不會。到時候,有人會竭力勸你返回第三區,因爲那樣安全,你可以回到你最熟悉的地方,繼續做你最熟悉的工作……但你知道你最應該去的什麼地方是哪兒嗎?”
赫斯塔微微眯起眼睛。
“十二區。”卡嘉夫人說道。
“爲什麼是十二——”
電話另一頭傳來忙音。
……
入夜,丁雨晴一個人回了家。
推門而入的時候,她正遇上丁貴生在客廳裡倒水。昨晚鬧了一夜,今日丁貴生睡了一整天。夜裡醒來,他餓得有點難受,但一種莫名的惱火讓他一直沒有點外賣,他忍着飢餓等徐如飴回來,打算拿這件事埋怨埋怨她。
此刻,父女倆彼此看了一眼,丁雨晴垂下目光,沒有打招呼。
在她推開赫斯塔的房門前,丁貴生搶先說了一句“回來了?”,聲音嘟嘟囔囔,像還帶着餘怒。
丁雨晴“嗯”了一聲,隨即把門合上。
客廳裡又只剩下丁貴生一個人。丁貴生本能地想要發火,然而那股熟悉的火氣卻沒有竄出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已經燃盡了煤的爐竈,這會兒有點兒力不從心。
昨晚丁雨晴和徐如飴的爭吵聽得他十分錯愕,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小女兒會天天在妻子身邊吹“離婚”的風。他還記得丁雨晴剛出生的時候就那麼一點點大,整天趴在徐如飴懷裡,自己隨便逗逗就大笑不止。
雖然小晴偶爾也有不聽話的時候,但只要他一亮巴掌,小晴往往立刻就乖順了……像昨天夜裡那樣歇斯底里的樣子,丁貴生也是第一次見。
那股過於熾熱的怒火讓丁貴生突然意識到丁雨晴已不再是個孩子,與此同時,也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衰老。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恐懼。……
房間裡,赫斯塔正在寫日記,她聞聲回頭,見丁雨晴雙眼通紅地望着她。
“怎麼了,”赫斯塔站起身,“……是剛和徐女士談完話嗎?”
“你現在有時間嗎。”
“有。”
丁雨晴輕輕呼了口氣,她整個人倒在赫斯塔的牀上,“……我想和你聊會兒天。”
赫斯塔合上本子,“你說。”
丁雨晴望着天花板,眼淚不斷從眼眶裡涌出來。
赫斯塔將桌上的紙抽推了過去,但丁雨晴沒有動。
“你知道嗎,她真的想過逃走,”丁雨晴的聲音幾乎只剩一點氣息,“在生下我姐以後,她有過一個筆友,她們每週都通信,什麼都聊,那是個大她一輪的姐姐,之前一直在第三區定居,我媽爲她寫過一套組曲……”
赫斯塔陡然想起上次從閣樓翻出來的琴譜。
“你是說苗苗之前——”
“對,就是那本琴譜,”丁雨晴小聲道,“我媽本來想寄給她的朋友,但對方說這太珍貴了,怕路上遺失,說好等見面的時候親自聽她演奏。”
“……她們見面了嗎?”
丁雨晴的呼吸再次被眼淚打斷,許久以後,她低聲道,“她們約好一起離開十四區,去第三區生活,那個女人直接把她的全部證件都寄到了我媽這裡,讓我媽代買船票,我媽去了,但……約見的那個清晨,我媽走到了碼頭,又反悔了,她丟掉了自己的包,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跑回了家……她說那是春末夏初的時候,那一天突然很冷,她感覺那可能是一個預兆。”
說到這裡,丁雨晴微微張口,她轉頭,看向書桌旁的赫斯塔。
“簡,你知道她爲什麼……爲什麼沒有上船嗎?”
赫斯塔悲傷地望着她,什麼也沒有說。
“因爲,在登船的前一週,她發現她有了我……已經一個多月了。”
赫斯塔目光微垂,仍然沉默着。
“雨晴,這不是……嗯,這不是你的——”
“我知道,”丁雨晴低聲說,“她沒有想怪我,我也知道自己沒有責任,但……”
丁雨晴深深地吸了口氣。
“徐女士現在還想去第三區嗎?”赫斯塔輕聲道。
丁雨晴搖頭,“我問過了,她說,‘人的勇氣是有限的,有些事情,做一次就力竭了,再往後也不是不能再做,只是再沒有那種念頭了。’”
昏暗的房間,丁雨晴皺緊了眉頭,她望着天花板上朦朧的光暈,“簡,我好害怕啊……有一天……將來,某一天……我也會像我媽媽這樣嗎?”
更多的眼淚從丁雨晴睜大的眼睛裡流下來。
“累了,倦了……沒有力氣,然後就,再也沒有別的念頭,你知道嗎,我現在——”
“我也給你開一張一百萬羅比的支票,好不好。”赫斯塔低聲說,“你現在就拿着這筆錢,去做你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