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雁陡然睜大了眼睛,羞憤不已地道,“何須你多管嫌事?我……我有沒有……關你什麼事?”
獵戶抱着臂膀,不再阻止她,只淡淡道,“你經歷過許多艱難之後,突然尋死,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件事。我妻子不懂醫,隨口一說,你便疑心她說的話是真的。可我適才按住你的脈門,發現你根本不是喜脈!這樣,你還要尋死麼?”
“你……你說的是真的?你……你懂醫?”衛雁的聲音裡,透着一絲希冀。她何嘗想死?只是羞憤太過,恥辱難當,唯有一死,方能讓她解脫。
“不,如果你真的懂醫,適才阿桑爲何沒有說起?你騙我!你騙我!”
獵戶道:“信不信由你。我略懂醫術,只是不甚精通,不想阿桑笑我,纔沒向她提過。你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之前你沒察覺到,怎地卻被人稍一提醒,就疑神疑鬼?你不信我,明天一早,趕到郭鎮,尋個大夫一問便知。何必白白在這林海中,把自己的血肉餵了狼?”
獵戶說完,轉身便走。留下衛雁一個,躊躇不已。
她自幼沒了孃親,身邊又沒又乳孃相伴,與旁的嬤嬤都不親近,因此那些婦人私事,從沒人教導過她。她並不知懷孕之人該有什麼反應,她在鄭府之時,吃不飽睡不好,還做了許多粗活。逃亡在外,又幾番置身險境,受了許多傷。按說,胎兒前三個月極是脆弱,自己這般折騰,都沒能……落胎?
難道,真如獵戶所言,她根本不曾有孕?
再次被從林海中喚醒,睜開雙眼瞧見的,仍是昨日之人。小婦人笑盈盈地道,“走吧,咱們上路!”
衛雁並不多言,迅速地起身,跟隨他們的腳步,向着林海另一側走去。一路上,瞧見幾只狼的屍體,衛雁不由咋舌,看向那沉默的獵戶。
昨夜她放下心事,到後來睡得極沉。竟不知何時,羣狼又至。更不知,這獵戶是何時,悄無聲息地將這羣餓狼斬殺!
獵戶臉上的表情雲淡風清,任小婦人挽着他的手臂嬌聲笑着跟他說些毫無意義的悄悄話,不時用簡短的“嗯”、“啊”,“是麼”之類的話語迴應她兩句。偶然用眼風掃到身後垂頭不語的女子,他暗暗嘆息:顏色是好,卻未免太懦弱了……就像,就像那人一樣……
三人走出林海,已是傍晚時分。獵戶先探了地形,說是郭鎮在前方數裡之遠,三人加緊步伐,終於在天黑之前進入郭鎮。
郭鎮是個大鎮,雖已入夜,路面上卻仍有些小商販的影子,阿桑盯着那賣紅豆粥的攤子直流口水。獵戶無奈地笑道,“我去買兩碗來吧。你們去巷子裡等着,不要亂走。”
阿桑笑嘻嘻道:“真的麼?太好了。”
回身拉着衛雁轉入巷子裡,卻不住地探頭去瞧獵戶買紅豆粥……
衛雁幽然道:“他待你真好。”
阿桑笑道:“那是當然!別看他裝得一本正經的,嘴裡還死不承認心悅我,其實這傢伙心裡不知怎麼惦記我呢!”
“你們是夫妻,他自然是心悅你,惦念你……”衛雁的聲音低低的,對阿桑頗爲羨慕。
不待阿桑回話,那獵戶已經邁着大步走了過來。他手裡端着兩隻碗,向二女遞過去,然後就立在巷口抱着手臂,門神般把她們擋在自己身後。
阿桑笑眯眯地捧着碗,對衛雁道:“我最喜歡這種熱乎乎的甜食。你快嚐嚐。”
對衛雁來說,一碗加了糖的紅豆粥,在從前的尚書府,實在算不得什麼稀罕東西。直到了解了飢餓的滋味,才明白一粥一飯有多麼可貴。她靠在牆上,與阿桑對視一笑,兩人風捲殘雲般將碗內熱粥吃得精光。然後各自捧着空碗,哈哈大笑起來。
獵戶回過頭來,收了碗送回攤檔,對阿桑道:“今晚在鎮上歇一晚。明天天亮前趕路。”
阿桑笑道:“太好了!當家的,我要跟你睡一間房!”
獵戶沉着臉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睡什麼房?前面十里處有個荒廢的舊宅,咱們去那裡將就一夜!”
阿桑撇撇嘴,不言語了。
獵戶忽然回過頭來,朝衛雁道,“對面巷口有個藥鋪,你把臉擋一擋。”
衛雁心中一沉,點點頭。背轉過身,將臉抹得髒兮兮的,隨着獵戶走到那藥鋪門口。
阿桑瞧着衛雁神色凝重地走了進去,不由疑惑道,“當家的,你叫她進藥鋪做什麼?”
獵戶沒有言語。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輕瞥着裡頭。
衛雁伸出手腕,遞給一個年長的郎中,低聲答了幾句問話,自始至終低垂着頭,看不清她表情。
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來,朝獵戶深深一揖,卻什麼都沒說。
阿桑瞧不得這二人打得啞謎,不由氣鼓鼓地道:“你們揹着我做了什麼?你……哎,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你怎麼還不肯告訴我?”
衛雁微微一笑:“我叫阿雁。”
阿桑聽了,卻並不高興,“你休要騙我,哪有人姓阿?”
“你不就是麼?”衛雁笑着回道。卻見那獵戶輕輕地朝她搖了搖頭。
衛雁還沒明白過來獵戶之意,就聽阿桑頗傷感地道:“不是我要姓阿。我沒有姓……因爲我沒有爹孃……”
衛雁連忙歉然道,“對不起,我……我失言了……”
阿桑擡起臉,燦然一笑,“不打緊!我隨我當家的姓,豈不更好?”
獵戶板起面孔,不再理會她二人言語,大步朝前面走去。
阿桑促狹地笑道:“瞧瞧,我當家的多羞澀,不好意思了呢!別看他比尋常人高大,又皮糙肉厚的,其實可容易害羞了呢!”
一路有阿桑相伴,衛雁的逃亡之路,倒不再寂寞。而獵戶其人,又總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心之感。隱隱想着,也許是上天憐憫,未將她全部的路堵死,給她留了一線活下去的機會。
來到那被郭鎮人稱爲“凶宅”的殘破宅院,推開結滿蛛絲的木門,一股陰森之氣撲面而來。
阿桑打了個哆嗦,“當家的,這裡真的鬧鬼麼?”
獵戶一面撥開頭頂垂下的破爛門簾,一面說道,“你連林海都穿過了,還怕什麼凶宅?”
阿桑道:“那可不一樣!林海能有什麼?豺狼虎豹,都是活的東西。鬼可不一樣!用刀劍火把,根本傷不了鬼!當家的,咱們非要住在這裡麼?我寧願去後巷跟乞丐一起擠牆根兒!”
獵戶一腳踢開面前的破門,指着裡頭道,“這裡還算乾淨,你們倆睡在這兒。我就在門外,放心!”
阿桑扯着獵戶的衣角不放,“當家的,別走,你在裡面陪着我們吧!”
獵戶朝衛雁瞧了一眼,嘆道:“阿桑,別鬧。”
衛雁心中有些歉然,似乎因着多了自己這麼一個累贅,才叫他夫妻二人多有不便,“壯士請留步,如果旁邊還有別的房間,我……我去那邊吧。”
阿桑連忙將衛雁拉住,笑道:“你別走,我開玩笑的。你陪着我,咱倆說悄悄話兒,不理這臭男人!哼!”
兩人並頭在一張舊榻上臥着,說了半晌閒話,終是昏昏睡去。到得夜半,衛雁被一雙冷冰冰的大手推醒,一睜眼,正對上一張可怖的銀色鬼面,嚇得她幾乎暈去。面前的“鬼”迅速地掩住她嘴巴,阻止她尖叫出聲。
而此時窗外,卻隱隱傳來一陣淒涼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