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郡咧開嘴角,忽地一笑,接着就聽“咣噹”一聲,將身側彆着的彎刀拍在案上。膽小的幾名女眷立時嚇得花容失色。赫連郡是誰?那是有名的外域蠻人!聽聞他的生父,就最喜以手下敗將的心肝下酒。他久在戰場,雙手不知染過多少鮮血,殺起人來,猶如砍瓜切菜!赫連郡這是要在魯王宴上動手麼?
徐玉欽回過神來,厲聲喝道,“安南侯,您這是何意?魯王殿下在前,你亮出兵刃,乃是大罪!”
向來和氣的魯王寒着一張面孔,從鼻中哼出一聲冷笑,“赫連,你攜帶兵刃赴宴,究竟意欲何爲?”
“攜帶兵器赴宴又如何?魯王難道不知,本侯有皇上首肯,就連入宮上朝,也有帶刀的自由!”赫連郡冷冷盯視衆人,“魯王對本侯不喜,在座之人又有誰曾放本侯於眼內?論起脣槍舌劍,在座諸位皆是當世‘豪傑’,本侯自愧不如!本侯年少便從軍戍邊,轉眼十餘載,如今立功歸來,卻飽受冷眼,嚐盡羞辱。本侯的女人,焉何可以當衆被命奏琴?你們的女人,就都高貴矜持,連說一句都說不得了?你們輕視的豈止是輕雪?你們分明是瞧不起本侯!現在本侯的兵刃就亮在這裡,少跟本侯弄那些虛虛假假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把戲!誰瞧本侯不順眼,來!本侯恭請賜教!”
盡數自己回京後不爲朝臣所容的心酸,一泄月餘受辱之憤。魯王心中一窒,立覺自己今日失了分寸,險些釀出大禍來。
其餘人衆卻是心中翻着白眼,不以爲然。他受辱?他受了什麼辱?逼迫皇上準他留守京中,還封了個安南侯的爵位,在京中大搖大擺橫行無忌,誰敢給他氣受?不就是皇上欲要架空他的軍權,明面上對他恩遇有加,暗中卻未曾給過他什麼實際好處麼?就連府宅,也指了個短期內絕對住不進去的地方,想在他正式立府紮根之前,迫使他自請回到關外去麼?
這隻能怪他自己沒有自知之明啊,藉着慶王相助,帶兵賴在京城,哪個皇帝那麼心大,能在他明晃晃的大刀底下安寢啊?
偏偏他這人沒皮沒臉地耍手段博同情,收服了那些愚昧百姓,各個稱他爲“護國英雄”,“戰無不勝大將軍”,“忠君愛民的將軍老爺”……以致他平時犯了錯事,皇上都不敢輕易加以處罰。如今,瞧瞧,這不是越發無法無天了?爲了一個低賤的女人,就當衆在魯王面前亮出刀來,挑釁一衆王公貴胄!
座中噤若寒蟬,除了立在魯王身後的徐玉欽,無人敢站出來,再指責他的錯處。魯王表情有所放鬆,可是那句安撫他的軟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魯王妃早已尷尬地不知所措,若非她有意折辱於那賈輕雪,又豈會令魯王殿下陷入如此被動的境地?
此時,一個柔弱的小小身影,走到大殿中央,紅着臉小聲說道,“王爺、侯爺、都怪新月不好,新月想請王爺跟侯爺給個恩典,准許新月獻歌一曲,行嗎?”
俏生生、嬌怯怯的姚新月開了口,饒是對方再是如何心硬如鐵,也不忍拂了她的臉面。更何況此刻誰聽不出,她是緩解殿中尷尬的氣氛,才勉強出頭?衆人對她的好感頓時又增了數倍。
魯王妃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些,她身爲王妃,總不好出爾反爾,那個賈輕雪人已走到琴旁,她總不能因着赫連郡罵了幾句就讓她回去吧,那她身爲魯王妃的臉面還要不要了?再說,她是宴會女主,本就有責任配合魯王、緩和氣氛。
魯王妃對身邊的兩個美貌宮人使了個眼色,笑道,“如此甚好,叔父,本妃這可不是厚此薄彼,不管是新月也好,輕雪姑娘也好,都是本妃的自己人呢!咱們這個宴會,又沒有外人,叫大家共賞幾位小姐的才華,算不得爲難了幾位小姐吧?”
那兩名宮人一同擁上前去,一個挽住魯王手臂,一個抱住赫連郡的胳膊,嬌聲道,“王爺(侯爺)快請入座吧!”
徐玉欽緩緩坐回席上,一擡眼,卻見場中目光都聚集在自己這邊。——鄭紫歆不甘地咬了咬嘴脣,衆人這是等她一同上場去表演當場作畫嗎?
魯王妃柔和的目光中,夾帶着一絲懇求,微笑地望着她道:“許久不曾見過紫歆的畫作,本妃這就吩咐準備水墨紙筆可好?”
鄭紫歆瞧了瞧衆人,又瞧了瞧身側的夫君,——後者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不知算是鼓勵,還是安慰。她無奈地點了點頭,勉強笑道,“多謝王妃。”
心中卻將那個沒用的魯王妃從頭到腳罵了一遍。爲了息事寧人,收拾她自己惹出來的爛攤子,竟然將她鄭紫歆擺出來當棋子用?跟那身份低賤的賣笑女、和魯王妃的表妹一起當衆表演爲衆人助興?怕是魯王妃不甘心自己的表妹淪落爲娛賓的歌舞姬,這才搬出她鄭紫歆來給姚新月擡樁吧?
宮人很快就擺好了桌案筆墨,鋪開宣紙。鄭紫歆行至案前,又是一陣暗罵。如今大殿中央的三人,她與姚新月都站着,竟只有撫琴的賈輕雪安穩穩地坐着。
隨着賈輕雪輕撥琴絃,鄭紫歆不甘地落了筆。而姚新月張了張嘴,卻驀然發覺,賈輕雪所奏之曲,竟是一首氣勢磅礴的軍中曲樂《狂沙》。
姚新月的聲音,美在柔而細,“狂沙”之曲卻是貴在雄厚和低沉,與她的風格完全是兩個極端。此時她若唱不出來,豈非丟臉?心中惱恨自己不該輕易出言挑起獻藝一事,頂着衆人期許的目光,硬着頭皮啓齒唱了起來。
座中一個懂音律的中年賓客低聲對身畔的少年介紹道:“‘狂沙’是軍中曲樂,前半段講述的是一隊來自中原的兵馬在大漠之中行進,前後無着,斷糧缺水,將士們心中無望,思念家鄉。曲聲哀重,意境悲涼。”
“而後一隻孤雁飛過,接着駝鈴輕響,只見一小隊敵國商隊綁縛着上百名中原婦孺,對他們呼呼喝喝鞭打腳踢,當作牲口般殘忍對待。中段節奏多變,以低鳴盤旋爲主。”
“與這些婦孺流着相同血液的將士們見此情形,義憤填膺,在絕望之中奮起,救下受難同胞。若是他們就此放棄,那麼將來就會有更多的親人手足,遭受同樣的奴役!憑着一腔熱血,他們一鼓作氣,衝出荒漠,以飢餓困頓的血肉之軀,與敵國強兵抵死拼殺!……最終在如血殘陽之下,僅剩的零星幾名重傷殘兵,流着熱淚,吹響勝利的號角……尾段激越磅礴,氣勢恢弘,到了最後卻又急轉直下,空曠幽靜,淒涼孤寂,接連六句抖音……着實考驗奏琴者的琴藝和引歌之人的真假音變換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