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共一位皇帝父親,儘管同住在未央宮,
異母所生的帝女們彼此相處的機會卻實在不多;只除了——上學。完成課程後,女孩子們有時會結幫尋伴地聊聊天,聚一聚。
下學了。
黃門宦官在前頭引路,宮娥女官左右環伺,大大小小的公主們在前呼後擁中走出學堂。
小公主耐不住性子,也不管頭頂上烈日炎炎,早嘰嘰喳喳沒天沒地嬉戲去了。
正值議婚年齡的少女公主最怕曬黑,纔不會與小妹妹們一塊兒鬧騰;很自然地脫離開,自成一體。
竹木搭建的架構上爬滿了層層疊疊的翠片碧蓋,
抵擋住從天而降的火辣辣陽光,爲皇家的帝女們遮出一路的陰涼。
將隨侍的從人留在外延,幾位公主順着涼棚慢悠悠地走。
落在後面的大鄭公主一邊走,一邊朝後看;撿空檔悄悄拉石公主,輕輕地問:“驪奴,德邑?德……邑?”
劉嫏公主總是揮不去心頭濃濃的罪惡感——聯手搞個‘聲東擊西’,蓄意撇下異母妹妹劉婓;如此做法會不會太過分了?
“阿嫏,多慮矣,多慮矣!”石公主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招手從小妹妹羣中召來小鄭,一手牽一個追上姐姐們的大部隊。
綠蔭中段的地上有個小案,上頭放了張‘琴’。
在鉤金絲的雙層輕紗覆蓋下,琴徽與絲絃隱隱若現。
小鄭公主屬於純被姐姐們拉來作陪的,不上不下的年紀正是童心未泯;幾個小快步搶上去,抓了紗蓋隨手一拋,另一隻手在琴絃上這通亂撥亂挑……
“叮,叮叮……”
“呤,呤呤呤……”
“當,噹噹,當……”
——七零八落的樂音在空氣中迴響,盪漾!
“阿嬛,阿嬛!”大鄭公主劉嫏急忙攔住妹妹,取過宮娥撿回的金絲紗,給琴身仔仔細細重新蓋好:“不可!此乃內史阿姊之琴。”
青蔥纖指,點點琴頭的橫截面——栩栩如生的飛燕穿柳花紋下,有用金米分烙的內史公主封號。
劉嬛公主吐吐舌頭,十分不滿地嘟噥了些‘有啥了不起’‘就她顯擺’之類的話。沒刻意壓低話音,所以在場的都聽見了。
“撲哧!”石公主拿繡帕捂了口,眸中跳躍着毫不掩飾的贊同。
“哈哈……阿嬛!”南宮公主則連虛掩的姿態都懶得擺,挽了自家大姐的胳膊“咯咯”笑到直不起腰。
陽信公主比妹妹矜持許多,微微側過身,遠眺——似乎是在關心綠蔭廊外玩耍的小公主們。
鄭良人的長女大急:“細君!”
小鄭公主劉嬛只得不出聲,悻悻地,小嘴嘟得高高的。
“阿嫏,何須如此……”南宮公主找了塊靠近琴臺的平頂矮石,一屁股坐下來,揮着衣袖給自己扇風:“阿嬛之所言……不虛!”
停一下,不顧姐姐陽信的搖頭暗示,南宮咬咬嘴脣,終究情不自禁抱怨出來:“慄公主,素恃其琴技……傲人……”
小鄭扯扯姐姐的裙帶,得意洋洋扮地鬼臉——怎麼樣?怎麼樣?不光就我一個這樣想吧?
大鄭公主伸出手,警告地掐親妹妹一把。
‘看樣子……南宮,多半又輸了。’扭頭看看王美人家的二公主,劉嫏暗暗思忖:宮裡的女孩子——包括住長信宮的兩位外姓貴女——就數南宮和內史喜好彈琴。兩個人經常明裡暗裡的鬥技;而前者,贏少輸多。
有同樣想法的顯然不止劉嫏公主一個。石公主若有所思地瞟瞟王美人家兩姐妹,好奇地問其中的妹妹,是不是又比琴了?還是教琴師傅當的裁判?
南宮公主悶悶地點頭。
“南宮呀……慄公主之琴技,素爲傅所稱道也。”
石美人的女兒露出歡樂的神情,萬分友好地予以安慰。言下之意就是,既然宮裡的專業高級琴師都如此評價,比不過也屬正常,不用太放在心上。
‘哪兒呀?!實打實是我彈得比她好!而琴傅就因爲內史是皇太子同母妹,次次都偏袒她!’南宮公主越想,氣越不打一處來:“琴傅何其不公,媚慄太子……哎呦!”
二公主沒能繼續——她家大姐用指甲尖掐她呢!
與嘴角笑意不協調的,是陽信大公主眼中的怒意——又亂說話?都着了人家道了,知不知道?
南宮公主一驚,連忙閉嘴。
動手理一理本來就紋絲不亂的宮帶和玉佩件,陽信公主笑吟吟地給打岔,
直調侃誰會在這時節有這份閒功夫去關心什麼琴啊譜啊的?現下慄公主無論是早退還是缺席,都再正常不過——準新娘哪來的時間上學撫琴?忙着喜滋滋繡嫁衣備嫁妝都唯恐來不及哦!是不是啊,石公主妹妹?石公主妹妹??
這語氣……
石公主面色一黯,繼而一凌,扭頭驚疑不定地望着大鄭公主,做無聲質問:‘你?是你,是你泄露給她的?’
劉嫏公主也嚇了一跳,緊張兮兮地悄悄擺手;投向陽信姐姐的目光,驚慌中帶着欽佩:石公主的心事,一直藏得很好——或者,一直自以爲嚴密深藏——在自己面前也不過偶爾露個二三分。陽信姐姐是如何察覺到的?
對兩位異母姐妹的不安彷彿毫無所覺,陽信公主溫溫婉婉地念叨幾句‘琴不能長時間放在室外’‘會傷木質和音色’,就讓跟自己的宦官將琴捧了,送去慄夫人的住處。
琴案,空了。
不遠處,傳來小公主們笑笑鬧鬧的聲音;幾位大公主之間,卻變得冷場。
見幾個姐姐都不說話,
小鄭公主劉嬛開動腦筋,尋找新話題——大家有誰知道,內史姐姐既然都來上學了,爲什麼要突然早退??
宮絛上的各種美玉配件,糾纏着撞擊着,
‘玎’‘玎’‘璫’‘璫’,亂響紛紛。
雜金鑲珍珠的裙襬,在迅速移動的雙腿的影響下差不多飛翻過來,引得觀者陣陣驚呼。
內史公主明白那些人幹什麼尖叫。
皇宮之內的貴人,除非是還處於兒童時期的小皇子小公主,哪個不是端着身份徐徐地細步?別說有品階的內官女官,哪怕是個普通平頭宮女,也不可能做出提裙子快‘跑’的舉動。
估計不到明天——或者都不出兩個時辰——關於‘皇太子胞妹失儀,舉止荒唐’的閒話就會傳遍宮內宮外,甚至整個京畿。
而這一切,她都顧不上了!
“謊言!謊言!皆……謊言!!” 內史公主真想扯開嗓子,使勁兒大吼;但她知道,她不能。
宮道邊,退避行禮宮人內官的驚訝表情告訴慄公主,只要有更進一步的‘離譜表現’,她必定會被衆人合力——送——回母親的宮室,從此寸步難行。
‘阿母……明明說好了會竭力成全我和延表兄。’
最信賴的母親,這回卻讓她失望了!!慄公主忍着淚,直覺股股酸澀不停地從胸腔往上涌:‘可後來……魏其侯只來了一次,才一次,阿母就改口了。逼我嫁去館陶姑姑家。’
‘大兄……也明明保證不會爲難表兄的。可現在,現在……’
回想起適才表兄來和自己辭行時的落寞與神傷,內史公主的眼淚就忍不住了。
停下腳步,定定地看着掌中的水晶蓮……
當初慄延含情脈脈將蓮花塞入她手中的濃情蜜意,還歷歷在目;迄今,才過了多久?已經—物是——人非?
‘爲什麼,爲什麼?我都答應嫁陳蛟了,他們爲什麼還不依不饒?!’
慄公主幾乎咬碎了滿口的銀牙:‘撤銷皇太子伴讀職位?不得入宮?這是公然打臉啊!這樣一來,延表兄還有什麼臉面在京都立足?’
“公主,公主!”
侍女們死趕慢趕追上來,手裡舉着她們公主在奔跑中遺落的黃金鴛頭簪。
內史公主不理不睬,打量打量四周的景物,選定了方向,抱水晶蓮花就往左邊一條小路上跑。
“公主?公主……不可呀!”宮女們都嚇壞了。
這條小路通往掖庭之外的宮內衙署區域;因爲時常有入宮官員和貴族經過,宮中女子是絕不允許涉足的——違者,處決。
“公主?公主?!”
衆宮娥無法,只得去找宦官幫忙:“速速,速速……黃門,黃門!”
這點空隙中,
熟門熟路的內史公主,早不見了人影兒。
諸侯走到未央宮內的官署區時,得到消息:
說天子現在於宣室殿正忙,大概需要再等一個時辰纔有空接見各位列侯。
入宮遇到此類情況,相當尋常。
大漢侯爵們不以爲意,隨遇而安地三三兩兩聊天談地,閒散踱步,順便欣賞欣賞宮中園林的夏日景緻。
平陽侯體弱,只在附近轉悠轉悠;
曲周侯和武陵侯陪在他身旁,不知道說到些什麼,詳談甚歡。
曲逆侯陳何後半路一直粘着陳蛟,沒話找話,不辭辛苦地湊着趣。陳蛟知道這位是怕他將前面的對話傳給長公主母親——皇帝姐姐最討厭女兒成爲別人的話題——所以才表現得如此殷勤,也就有一搭沒一搭敷衍着。
兩個男人的客套中,突然冒出個女聲,突兀而高亢:“隆…慮……侯!”
陳蛟聞聲一愣,狐疑地轉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然後,不敢置信地看到皇帝舅舅的女兒,他的表妹,皇太子的同胞妹妹,竟然像支箭一樣飛奔着出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