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芳姿妍麗的妻子,陳須這做丈夫的儀表只能算——差強人意。
堂邑太子幾乎是被侍從與族兄架進來的!
看到夫君東倒西歪的步子,還有那撲鼻而來的酒氣,王主姱驚怒交加,轉頭就向丈夫的堂兄弟興師問罪:“十五郎,此、此乃……何故?”
陳伉抹抹汗,先扶堂弟在位子上坐好,再讓兩名近侍將兩大一小三隻漆木匣擡進來,最後纔對劉姱王主連聲告罪:“王主,曲周侯之佳釀……呵呵,須弟乃盛情難卻,盛情難卻!”
曲周侯酈寄家的釀酒本事享譽整個長安貴族圈,去他家做客的客人,十之七八會喝醉——這些堂邑太子妃劉姱都知道。
但聽說歸聽說,真見夫婿醉醺醺的模樣,樑王主還是惱了!
見尊貴的王主弟媳面色不豫,陳伉情知不宜久留,胡亂拉扯幾句,忙不迭襪底抹油——溜了!
樑王主瞪着前者的背影,怒氣衝衝。
背後,太子夫婿勉強撐開眼睛,在席上東倒西歪地找老婆:“阿姱,阿姱……”
聽到表兄叫,王主姱哪還顧得上陳伉這類甲乙丙丁閒雜人等。刻意忽略掉被酒氣引起的不適,劉姱急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丈夫,好不心疼:“夫君,夫君,從兄?!”
“呵,阿姱,阿姱呀!爲夫今日……”靠在妻子肩頭,陳須開頭還笑呵呵的,張嘴纔要說話,五官突然扭曲成一團,然後猛地捂住嘴:“嘔!”
“呀?!來人,來人!!”劉姱知道這是要吐了,連聲讓侍女閹侍去拿銅盆和巾子來。
可陳須卻連連搖頭,不顧妻子的反對掙扎着爬起,搖搖晃晃往淨房去。
知曉表兄這是在體貼自己的潔癖,王主姱看着丈夫的身影有點兒好笑,更多的則是窩心:“從兄……”
翻江倒海吐個夠,又迅速衝了把熱水澡,換上清潔乾燥的居家服,陳須這才重新走回妻子的房間。
王主姱殷勤地遞上醒酒湯:“從兄,請!”
堂邑太子一揚脖灌下,皺着眉嘆口氣,摟過妻子嘟嘟噥噥:‘這下好受多了。’
“從兄,多飲……傷身呀!”王主姱一面委委婉婉地軟語相勸,一面直截了當地大罵曲周侯酈寄——哪有這樣灌客人的?無恥老傢伙,是不是存心的?傷了身子看他憑什麼賠?!
“非、非曲周侯,”陳須糾正:“乃……曲逆侯何。”
“曲逆侯?陳何?”姱王主還真是沒想到——前頭不是說,赴的是曲周侯家的宴會嗎?
“會……曲逆侯何。何屢屢請酒……”說着說着,堂邑太子半起身,去拖放在邊上的三隻木匣。
疊放的匣子太重,陳須費老大勁才勉勉強強拉動一點點。
此時侍女宦官已被先一步打發出去了,偌大的廳堂中只留下小夫妻倆,陳須看看左右無外人,乾脆坐到盒子前,拿起上面最小的彩繪漆盒交給姱表妹:“阿姱……”
揭開匣蓋,大紅厚綢底上放了兩方玉佩,女子舞袖飄飄的造型,動態十足,令人眼前一亮。樑王女只對着宮燈看一眼,就鑑別出這兩塊都是雜質很少水頭頗佳的上等美玉;不說稀世珍寶,至少也算上十分難得。
見佩玉入了表妹的眼,太子須接着又打開中間那隻長方體木盒,愉快地說道:“此……百金也。舞人玉、百金,皆曲逆侯所贈。”
王主姱疑惑:“曲逆侯?因之何?”
“嗯,”不等妻子問完,館陶長公主的長子又拍拍最底下那隻最大的匣子,笑眯眯:“其中者,足三百金。爲曲周侯寄所贈。”
‘重金相請,不可能是小事!’樑王劉武的嫡長女凝眸,直搗核心問題:“從兄,所爲……何來?”
感到有些吃力,陳須乾脆趴靠在裝黃金的盒上,悠悠然晃一晃食指:“愛妻……猜?”
王主姱挑挑眉,腦子裡將近期發生的重大國事宮廷事排一遍,然後逐一否定:‘咦?最近也沒什麼大事啊!’
‘而且,就算有,夫君沒實職,也幫不上忙啊!’倏爾,靈機一動,樑王女試探性地問一句:“公主?”
“吾妻……慧矣!”陳須莞爾,擊掌贊:“然,然!公主!”
天子的女兒們,又有一批進入適婚或議婚年齡。尤其這回的待嫁名單還包括了內史、平度、陽信這三個——大漢的諸多侯門,已開始動作了!
樑王主姱明白了,但也鎖起了眉頭。
“從兄,大伯天子也,天下之共主。公主下降,今上自決之……” 緊依丈夫坐了,劉姱柔柔地勸說——總之,這錢不好拿,也沒必要拿。公主們嫁誰由皇帝決定,旁人干預不了;答應後如果辦不成,反而有損顏面;再說了,家裡也不缺錢。
“吾知矣,知矣!”陳須攬過姱表妹的細腰,在妻子耳邊輕輕笑:“然曲逆曲周二侯言明,所求者僅阿母前稍作美言,不求……‘必’果。”
‘只爲讓夫君在姑姑面前說幾句好話,就送這麼多?’即便是生於富貴長於富貴的樑王愛女,此刻也不禁咋舌了:‘兩位徹侯好大的手筆!這兩家太富了!’
“酈商、陳平之後呀!”陳須無奈地搖搖頭,自嘆不如加感嘆——陳酈兩家侯門的祖上都曾權柄在握風光一時,封戶數目在大漢侯爵中是最多的;相比之下,堂邑侯家的底子就薄弱多了。
感慨完,堂采邑太子一擡頭,忽然發現妻子神色不對!
樑王主若有所思,目光中含着沉沉的冷鬱,
“阿姱?”陳須叫一聲。
王主姱,聽而不聞。
堂邑太子收緊手臂,加大聲量再問一遍:“阿姱,阿姱?!”
“嗯?”劉姱如夢初醒:“從兄……”
陳須好生奇怪,低頭追問:“阿姱,何所思?”
劉姱依舊鎖着眉,幽幽說道:“姱思……趙夫人。”
“趙夫人?”堂邑太子一頭霧水。
‘不記得是誰?!這纔多久啊……真應了那句話,人走茶涼!’長長的嘆息,樑王女感傷地提醒自家夫婿:“趙夫人,先曲逆侯夫人,陳何結髮之妻。”
“趙夫人系出名門,賢淑柔雅,”回想着記憶中那位總帶羞澀笑容的溫柔美人,樑王女眉宇間愈加黯然:“事夫君,孝翁姑,敬寡嫂……”
“……憐夫兄之遺孤……世人多讚譽。”說道這兒,劉跨深深盯了丈夫一眼,無聲地抱怨——陳何原配夫人的賢惠,表兄當初也親口贊過。到如今竟忘得乾乾淨淨?!
經此提醒,陳須摸摸下巴,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確稱讚過趙夫人,不止他,很多貴族都讚揚過。
陳何並不是嫡長子,按理與爵位無緣;只是在其兄曲逆太子早逝後,才撿了這個大漏。
弟弟替代兄長繼承了侯門,曲逆侯家族內部就有了隱憂。尤其是原太子留下的妻兒,該如何對待如何相處,便成了人見人頭痛的大難題。
萬幸新主母趙夫人年紀雖輕,行事卻極爲精細,非但將孤兒寡母照顧得妥妥帖帖,還將曲逆侯封邑官邸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和和氣氣——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也是,談論人家丈夫半天,卻將這位趙夫人徹底忘掉了;即使趙氏已於年前病逝,但……哎?年前?’對上妻子沉靜的眸子,做丈夫的似有所悟:‘年前?到現在多久了?’
‘趙夫人何時歿的?呃,記不得了。難道曲逆侯……應該不會吧?’陳太子小心地向妻子求證:“趙夫人之離世,迄今……阿姱?”
心有靈犀的樑王主伸出四根手指,不屑地撇嘴:“四月,尚差……四月……未滿!”
“陳、何!”陳須朝天翻個白眼——沒想到這傢伙還真做得出來?!就不能再等四個月嗎?皇帝舅舅那麼多女兒,又不會一下子都嫁掉。
到底事不關己,堂邑太子即便認爲曲逆侯操之過急、有薄情之嫌,卻也不想浪費精力在這些人家的家務事上。陳須現在最關心的就是與妻子快點把黃金美玉入賬收好,然後回臥室舒舒服服睡一覺。
摟一把發現抱空,陳須匪夷所思驚問:“阿姱,何如?”
劉姱避開丈夫伸過來的胳膊,別過身,一語不發。
良久,樑王女才語帶哽咽地念道::“可憐……趙夫人無子……”
“嗯……曲逆侯膝下無嫡子。”陳須說完,在心裡頭補了一句:‘因此纔敢向皇家求婚啊!有嫡男的話,陳何連參選的資格都沒有!難道讓公主生的兒子在嫡長兄手下討生活?’
“趙氏西歸,其所遺之女……二小娘子……”劉姱的眸中漸漸泛起水光:“以稚幼之齡失恃……生父不義,侯門似海,孤弱無依……”
“阿姱!”陳須驚叫着撲過來——此時,他就是再遲鈍也明白他的阿姱糾結於何處了。
“迄帝女下降,趙夫人之二女何以自處?公主得嗣男之後……”伏在丈夫肩頭,樑王主淚珠兒紛紛。
有節奏地拍撫妻子的後背,陳須太子跟着不停嘆息——通常而論,皇家公主不會刻意爲難前妻的女兒;但要象生母那樣貼心照顧,想想也不可能。陳何又指望不上;更別提傳統中對自幼失母女孩的歧視了。
須表兄邊掏手絹爲給妻子拭淚,邊柔聲低喃些溫存話,好言解勸,比如‘若擔心那兩個遺孤,以後可以多往曲逆侯家走動走動,表示表示關心關心……’
劉姱明知不靠譜,可聽了後心中受用,好歹慢慢平復了下來。
“妻喪未滿,而求尚公主,”樑王主凝視夫君,雨打梨花般的面容上盡是不加掩飾的怒意和鄙夷:“陳何其人……無禮、無義!從兄,吾等豈可助紂爲虐?”
“阿姱,如此,退之金玉……”看看妻子,又看看裝滿金玉的禮盒,堂邑太子猶豫不決——不單單因爲這是筆不小的財富;更因爲‘答應在前,反悔在後’會影響名聲,在上層貴族間的聲譽。
出乎陳須的意料,姱表妹一把按住三隻禮盒,咬牙切齒:“絕、不!”
做丈夫的要求——指明方向。
皺皺鼻子,樑王主坦誠告訴表兄自己的想法:像陳何那種無情無義混蛋的錢,不拿白不拿。介紹個沒背景封地貧瘠的不得寵公主就好!
‘出那麼多本錢,陳何怎麼可能接受一名沒背景還封地貧瘠的不得寵公主?’陳須好笑地搖頭,點出鰥夫陳何的理想皇家配偶標準:“曲逆侯曰,非兄弟爲王者,不取。”
劉姱瞪大眼:“非兄弟爲王者,不取??”
名位上都是公主,同爲皇帝陛下的女兒,聽上去一樣,但實際中的區別可大了。
象內史公主,因同胞兄長貴爲帝國皇儲的緣故,在衆多皇女中脫穎而出,是年輕一代公主中最金貴的——譬如栗子核桃蛋糕,肥厚甜膩。
而平度公主,作爲後宮得寵夫人的女兒和兩位大漢親王的親妹,身價不凡——好比櫻桃巧克力蛋糕,色香雙全。
至於‘石公主’‘大鄭’‘小鄭’這種沒同胞兄弟的公主,含金量就少多了——普通水果蛋糕而已。
……最差的是宋公主,兄弟、母族、父寵要什麼沒什麼——只是片看上去很想蛋糕的乾麪包罷了。
‘陳何一介鰥夫,還妄圖娶有兄弟的公主?!想得美!’連罵幾次“妄想”後,樑王主幹脆改強力建議丈夫‘只收錢,不辦事’啦!
於是,陳須太子無語了。
“阿姱,君子以誠信……”誠實的堂采邑太子試圖糾正妻子的歪念頭。
“誠信?君子……誠信?”樑王主睨着丈夫,似笑非笑地突然發問:“嗯,不知隨太子歸家之佳麗……‘誠’乃誰人?”
陳太子——怔住!
‘不提?把人直接送去客房?就能瞞得過?’這回,換王主姱趴靠在裝金子的禮盒上,閒閒地等答覆:“太子?太……子?”
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陳須,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交代那是曲周侯送的歌妓,實在推辭不過才帶回來的。“依禮,長者賜,不敢辭;長者賜,不敢辭呀!”陳太子一遍一遍地解釋——總之,都是酈寄的錯,他倚老賣老,他強人所難……
“妾何時備設新房?”王主姱點點頭,寬容大度地主動站起:“嗯,妾即命召新人入內侍寢?”
“阿姱,賢妻……”長公主的長子頭都大了,火燒火燎攔下來,告白:“愛妻,爲夫並無此意。”
“太子,太子,誠信呀……誠信?”樑王主不依不饒——一個男人送另一個男人美女,難道是爲了當擺設的?誰信?
“侍酒之‘謳者’,侯妾奴子之流……何足掛齒哉!”陳太子趕緊撇清,話畢立刻抱了頭,連喊醉酒引發了頭痛,只吵吵想快睡。
攙扶陳須回房就寢的途中,王主姱還不忘賢惠地問丈夫——想如何安置那個歌女。
堂邑太子哼哼嗤嗤,打死都沒表明意見,只說憑太子妃隨意發落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