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我露出了幾分遲疑之色,最終還是決定自己合衣躺在一張小塌上。將被褥鋪開了,他這才搖了搖頭,“姑娘不必顧慮我,風餐露宿森爵都曾經試過,如今一點小傷,若叫姑娘掛懷,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你身上有傷,就算睡在牀上也沒什麼。更何況我雖然是女子,但也不是一碰就碎的琉璃人,不過是讓出一張牀罷了,怎麼這樣??攏俊蔽液崦伎戳慫?謊郟?室餳づ??
雖然相處的的時間只有這短短一日,但是眼前的人外冷內熱,我卻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概是落難相逢的同病相憐,又或者只是我心中無謂的同情心在作祟,他越是對所有的善意都敬而遠之,我反倒越想對他好一些。
“那麼,多謝姑娘了。”他似乎不想和我爭執,只是靜靜坐在窗前,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月光。今晚的月色皎潔明亮,灑落在地上像是一層銀色的霜華。
他的容色出衆,就算是在夜晚也一樣讓人覺得瞠目結舌,彷彿是從深海之中打撈起來的珍珠,此刻浸潤了月色,越發光澤溫潤動人。就連白日看起來鋒利的眉眼,都顯得柔和許多。
他忽然收回了目光,站起身來從櫃子上取下放置的笛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這纔看向我道:“這是你的笛子麼?”
我搖了搖頭,他的手指撫摸過竹笛的時候,帶着一種特別的溫柔和眷戀,“這是望月師太的笛子,我不過借來吹奏兩天,只是吹得不好,自己閒暇時候打發時間罷了。怎麼,你也很喜歡吹笛子麼?”
他的眼睛陡然一亮,原本遠遠坐在窗子邊,此刻靠近牀榻,將手中的竹笛遞給我,“我不太會吹弟笛子,倒是有一個人吹的很好聽,我自己卻不願意學,只想聽他吹給我聽。如今姑娘也會吹笛,森爵倒是很是懷念笛聲悠揚。”
他說話委婉,然而不過是想叫我吹笛子給他聽,這倒也沒什麼,只是我卻挑起眉毛,“吹笛子倒也沒什麼,可是不能白白吹給你聽,不如這樣吧,你告訴我吹奏笛子的這個人,和你的故事好不好?”
他沉吟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那並不是一個很好聽的故事,你要是聽了,大概也只會覺得無聊而已。”
我撇了撇嘴,示意他坐到我身邊來,“一個人身上是不是有好聽的故事,其實是看得出來的。我一直呆在庵堂裡,那些桌子上的書其實我都看過,只是沒有法子,只得重新再看一遍,否則長日漫漫,又該如何消磨打發呢?你既然來了,就送給我一個你的故事,反正日後山長水遠,我們也不會再見面了,不是麼?”
他一時間怔住了,就連我都沒想到自己會說這麼多話來。早上還說不要打聽彼此的過去,卻在剎那間又換了口風,真是自打嘴巴。
氣氛一時僵住了,我也有些尷尬,連忙開口道:“我是鬧着玩的,你要是不想說,也就罷了,我吹笛子給你聽,清平調怎麼樣?”
他微微一怔,我原本以爲他不喜歡清平調,然而對方卻只是搖了搖頭,將笛子遞到我面前,眼中有微弱的期盼。我只得接了過去,湊近脣邊先試音。這只是尋常的竹笛,聲音清涼有餘而失了韻味,但樂聲動聽,有時候不過是閒暇湊趣,未必非要何等驚豔四座。
母親從前很是吹得一手好笛子,她倚在欄杆上撫笛的時候,會有嘰嘰喳喳的鳥在沈府的上空盤旋,最後飛落在母親的身邊。等樂聲停止,那些鳥又再一次振翅飛去。
我自問是比不上母親,然而興之所至,倒也不算難聽。清平調聲音悠揚婉轉,在如水月色之中幽幽響起,像是不曾斷絕的一縷風,從天的盡頭吹到這一頭,讓人心中悵然。
笛聲盡,我微微一怔,卻驀地有淚從臉頰滑落。
原來已經很久不曾吹笛了麼,還是在這樣溫柔的月色之中,熟悉的笛聲帶着我回到了很多年前,依偎在母親懷中的溫暖與安心。
有一雙手無聲無息地伸了過來,我聞見對方衣袖上傳來的淡淡香氣,卻是一番手帕,拭去了臉上淚痕,他嘆了口氣,“你的笛聲很好聽,作爲回報,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我用手帕按住眼睛,悶悶點頭。
那並不是一個好聽的故事,模棱兩可。或許是因爲自己太過傷心,也或許是因爲他講得含糊。我只知道,森爵的出身並不算太好,他的母親曾經是秦淮河有名的花魁,即便有貴家公子千金博取一笑,然而青樓女子,一生都不會有解脫的時候。
他母親性格倒也烈性,旁人一心只想攀附高枝,她寧可一個人活着。就算永遠在青樓之中廝混下去也沒什麼,總好過仰仗別人的鼻息。
然而即便是有這樣的心氣,終究是命比紙薄。只要是女子,終究對情愛有難以言說的幻想,她後來也看上了一個男子,俊秀風流,心中想着,能夠做妾也是好的。只是她願意低下頭來,對方到後來反而變了心。
歡場之中說的話,怎麼能夠當真呢。今天喜歡這一個,明天喜歡那一個,原本是再稀鬆平常也沒有的事。
最不該動真心,偏又要動真心。
然後,就有了森爵。他說到這裡,忽然就不再說下去了。只是看着月亮發呆,一雙眼睛裡滿是複雜的情緒。
我終究不忍再問下去,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何必爲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非要撕開別人血淋淋的傷口。
我將手絹還回去遞給他,輕輕嘆了一聲。他最後還是不肯睡在牀榻上,只自己蜷曲着合衣躺在那小小的榻上,一頭長髮散落,然而此刻看來,卻並沒有女子的驕矜,是模糊了性別的美。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森爵用手撐着下巴,正翻着一張泛黃的紙。
“莫道柳色如新意,桃花且去歲月新。”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來,脣角帶着一點笑意,“這是你寫的詩麼?”
我臉上一紅,將那張紙搶了過去。那是閨閣中的遊戲之筆,給人看見了總覺得不安。他倒是不以爲意,話鋒一轉,“我身上的傷,是不是快好了?”
我點了點頭,他身上的傷昨天上藥的時候已經好得快要差不多了。此刻小心翼翼解開他的長衫,露出背後的傷口,果然是好的差不多了。
將最後剩下來的一點藥粉灑上去,還有一卷新的繃帶裹住傷口,想必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了。那傷口結疤,然而一眼望過去卻還是覺得觸目驚心,怎麼會有這樣可怖的傷口,讓人都不敢去想當時的森爵,到底經歷着怎樣的疼痛。
“背上的傷好的差不多了。”我爲他穿上衣裳,低聲囑咐道,“還有一劑草藥我去爲你熬了,喝完之後也差不多了。”
這些其實都不過是一些小傷,我真正擔憂的是他的肺。有時從半夜驚醒聽見他咳嗽的聲音,讓人膽顫心驚。
我爲此翻閱醫書,雖然隱約得出了一個結論,但畢竟是做不得準,也不敢去問他。此刻外頭春光明媚,我心中卻陡然升起一股離愁別緒。
他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只怕不日就要啓程離去前往蜀中。而我,我又該去哪裡呢?是否應該在水月庵終老,從此青燈古佛,歲月幽幽?
我推門而去,將臉上的黯然掩飾。卻不曾發現森爵看着我似是有話要說,然而見我已經走遠了,只得抿了抿脣,面露出遲疑。
廚房裡空無一人,只有我一人在煎煮着草藥。濃濃的藥味瀰漫着整個廚房,這想必也是最後一次,我爲他煎藥了吧。墨綠的藥汁從瓦罐之中傾瀉而出,我用一個木託盛着,又備了幾顆雪花糖,他總說這樣吃藥未免孩子氣了些,我倒不覺得。
人長大之後吃藥一樣覺得苦,既然一般是苦的,爲何非要強忍着不說呢?
我準備進門,卻不料長廊處忽然轉出來一個影子,我自然不敢開門,只得用身子擋在門前,特意擡高了聲音,也是怕森爵出來被人瞧見了行蹤,等那人走得近了,卻發現是望月師太,“師太。”
我微微有些吃驚,但還是頷首道:“師太這個時候都在佛堂抄錄佛經,怎麼到後院來了?”
“我這裡爲你熬了一碗藥,你趁熱喝了吧,這是用甘生地和蟬衣熬製的。你的病越來越嚴重,等有了時間,我再來爲你把脈。”望月師太將手中的藥遞給了我,目光一錯,“怎麼,你自己也在熬藥?”
我連忙遮掩過去,“這也是師太給的方子,我自己熬來喝的。”當日爲了欺騙那些前來搜查的提騎,曾用森爵那塊帶血的手帕瞞騙了過去,沒想到師太竟然還記得,心中頓時涌起一陣動容。
望月師太道:“也罷,你自己好好上心,這兩碗藥你都喝了,免得病情反覆不定。”她耐心囑託我,然而不知道爲何,目光卻是閃爍不定,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一般,才說了這幾句,師太便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