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高中狀元榜首,看來對於國考一事,朝暉的確盡了自己全力。這樣纔好,人活於世,總是要找到一些事情能夠讓自己全力以赴。否則,這一場生……又有什麼樂趣呢?
我將銀針刺過錦緞,低聲道:“他如今高中,恐怕也有人急着去拉攏他,我們倒是不必湊這個熱鬧了。芸兒,你去爲我挑幾件東西送他。文房四寶,都挑最上乘的送去。旁的東西,想必他也未必上心。”
芸兒有些遲疑地看着我,“小姐不去了麼?”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錦上添花的人那樣多,我又何必還要去湊熱鬧。況且我時常去那兒,其實也是無趣,你便代我去看看便是。”
芸兒的臉色陡然一紅,還是畢恭畢敬行了一禮,退了出去。寒風颯颯,我看着手中並沒有完工的孔雀開屏圖,倒是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黎世風冷,森爵是否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而數日之後,我終於等到了消息。灰色的鴿子撲打着翅膀從遠方飛來,芸兒連忙將它爪子上綁着的小小竹筒拆了下來,裡頭卷着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字,寫着大捷二字。
那是森爵的字跡,清俊而挺拔,就像是皚皚山上雪,出塵脫俗。
我長鬆了一口氣,只覺得連日來壓在自己心口上的巨石終於落了下來。從前走在路上,整個人都只覺得輕飄飄的,然而直到這一刻才覺得自己腳下所踩着的,是一塊堅實土地了。
芸兒也是一臉緊張地看着我,此刻見我鬆了一口氣,也頓時喜色盈盈,“恭喜小姐,王爺必然會凱旋而歸,也不枉小姐這幾日時常去相國寺燒香拜佛了。”
我微微頷首,“這是天大喜事,黎世可平,天下便有了契機重新開拓。若是黎世戰敗,一切就都成了空談。萬幸……萬幸他是勝了。”
我雖然未曾親至,但是也知道此怕這一戰勢態艱難。但若勝了,天下之基石便能定下來了。我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森爵的面容來,那一臨走之前穿着盔甲,神色沉沉。如今此刻,打敗了樑王,又該是何等的英姿勃發。
這隻信鴿還咕咕叫着,我讓芸兒先去好好餵養,讓它休息一會兒。山長水遠,我能與黎世通信的辦法,便也只有這幾隻鴿子了。芸兒伸出手指去逗弄那隻鴿子,笑呵呵說道:“你立了大功了,等會兒回去就給你喂玉米吃。”
芸兒提着鴿子便走了,然而她才離開,我又聽見外頭傳來了輕輕腳步聲。原本以爲是芸兒去而復返,然而仔細一看,卻原來是袁凝碧。
她的妝容素來嚴謹,即便是在府邸之中,也用六支白骨簪子束着頭髮,儀態端莊。只是此刻她身邊如影隨形的那個乳母卻並未跟在身邊,竟然只有她一個人。
我欲站起身來,然而她卻已經走到我身邊,慢慢坐了下去,“方纔,有鴿子飛進來了?”
我微微挑了挑眉,“什麼鴿子?”
她的眼神一黯,過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有下人告訴我,芸兒自己養了鴿子。你不必瞞着我,袁家也有自己的通信之法,這些鴿子終究不是平白無故飛進來的,想必也不會是芸兒自己養着來逗趣的。只怕這些鴿子,是會飛去黎世吧。我並沒有將此事告訴父母,如今來見你,是看見有鴿子飛了回來。”
她頓了頓,聲音裡竟然帶着幾分哽咽:“這幾日做夢,我總是夢見戰場上白骨蔽平原,那些原本生龍活虎的士兵,一個個全都前仆後繼倒了下去。滿地都是鮮血和屍體,還有陰沉天色,大雨瓢潑。你從來不知道,我多少次在噩夢之中驚醒,夜不能寐。”
那個素來神色絕傲的女子,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有這樣失魂落魄時候。她素來性格都倔強,只有此刻終於眼眶泛紅,終於在我面前落下淚來。我伸手覆住了她的肩頭,目光之中露出了悲憫神色,“王妃何必如此自傷,黎世方纔的確傳回來了消息,是捷報。”
她霍然擡起頭來,一雙眼睛裡滿是喜色,“當真麼?”
我心中只覺得不忍,徐徐說道:“這樣的事情,我又怎麼會欺騙王妃。方纔的確是傳來捷報,黎世大勝。雖然不知道是否一舉平定樑王之亂,但終究是好事,王妃心中,或許可以稍安了。”
她擡起手擦去了自己臉上眼淚,終於也算是放心下來。然而她擡起眼來,卻慢慢看了我一番。我微微蹙眉,終究說道:“王妃看着我做什麼?莫非,是不相信麼?只可惜那張信箋看完之後我便已經燒掉了,不然原本也該讓王妃過目的。”
她端詳我面容,原本如牡丹花開一般豔麗面容,此刻卻有幾分梨花帶雨的嬌柔,“我只是在想,你在叫我王妃的時候,心中是不是恨毒了我?我看得出來,王爺其實很喜歡你,否則不會專門養着這些信鴿,軍情何等緊急,他竟然寧可讓你先知道黎世之事,不過是爲了安你之心。”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帶着難以言說的的自傷,“而我呢,我是秦王府的王妃。我奪了你的名分,這個男子,原本一心一意愛慕你。可是到頭來,我竟然成了硬生生擠在你們之中的一個。”
她擡起手蓋住了自己的臉,“可是,你可知道,我十二歲那年就與他相識。我和他認識的時日,原本比你要長得多。捫心自問,我並非潑辣女子,姿容也不算醜陋,德容言功,我究竟輸給你什麼?”
她的語氣之中沒有咄咄逼人的意味,然而這樣的質問,此刻卻帶着難以言說的悲愴。我心中只覺得涌出難以言說的酸澀,過了許久這才說道:“王妃何必如此自傷,德容言功暫且不說,無論是容色還是家世,其實都是王妃勝我許多。”
“然而秦王心中,卻始終只有你一個人!”她仰起臉來看着我,目光之中是凌亂的絕望。
我終於變了臉色,擡起手爲她倒了一杯滾燙的熱茶。見她小心翼翼喝下去了,這才說道:“王妃,很多事情原本就由不得我和你做主。王妃心中,早就應該明白纔是。”
我神色沉沉,她似乎終於醒悟過來,猛的笑了起來,然而那笑聲,就像是崑崙美玉砸在地上,清脆的叫人心驚膽顫。她站起身來,喃喃道:“你說的沒錯,我的宿命就如同柳絮飛萍,好則嫁與東風郎,差則委塵埃,又有什麼差別。我真是糊塗了,這些話怎麼和你說。”
她腳步踉蹌地站起來,嘴角還帶着一絲苦笑。然而一直走到了門外,卻忽然回過頭深深看了我一眼,“多謝,多謝你肯告訴我,王爺如今是否平安。”
她向我行了一禮,也不等我說話,只是轉身離去了。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然而已經來不及說什麼,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轉身而去。刺金的長衣颯颯而舞,轉瞬便消失了蹤跡。
而與此同時,芸兒正喂好了鴿子回來,也不知道在外頭站了多久,只是替我披了一件披風,這才說道:“小姐,晚來風急,還是披一件衣裳吧,免得到時候感染了風寒,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我頷首,然而神色卻木然,過了許久,這才說道:“方纔的話,你都聽見了麼?”
“是。”芸兒目光之中也露出了憐憫之色,這才說道:“王妃,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不錯,當日大婚的時候,我實在是恨毒了她。但是如今回想起來,原來知道一切都是錯的。我們兩個人,或許誰都沒有做錯,只可惜,卻全都愛上了一個人。而且,若是有機會,或許袁凝碧總有一天也會遇見自己喜歡的人。只可惜身在門閥貴族,袁凝碧沒有選擇的權力。
我並非是出於嫉妒才說這樣的話,假如不是皇帝指婚、假如不是袁家出於自私利用她、假如不是森爵早已經準備好藉着修繕水利的名頭討伐樑王……萬事又如何會走到這一步。
可憐……她是個可憐人,我呢?
我終於緩緩閉上了眼睛,只覺得物傷其類,脣亡齒寒。
天下女子,終究是所有心願不過是能夠嫁給一心喜歡的人,只可惜往往都不如人意。但除了自己的婚事無從選擇之外,我們能夠選擇的,又有什麼?
這樣悶悶不樂的心情,原本因爲得知森爵平安無事之外的歡愉,似乎也被沖淡了不少。
但是,看着那一堆灰燼,我總算是安定了許多。森爵平安無事,便是天大喜事。至於我和袁凝碧,都是各人的緣法罷了。
樑王專權,森爵以亂臣賊子的名義討伐樑王,而且首戰大捷,氣勢如虹。
整個天下都爲之震動,而捷報傳來,皇帝更是龍顏大悅,下令普天同慶。樑王是皇帝的弟弟,骨血親情,到了這一刻,終究什麼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