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我坐在馬車上,卻陡然爲自己顛沛流離的命運生出一絲不甘來。
我從來不曾祈求過榮華富貴,沈府破敗的時候,我只希望能夠活下來,於是不得已入了宮。而宮闈之中如海潮莫測的洶涌心機也讓人無力招架,於是我便只得逃出來。之後遇見森爵,再遇見石崇……
我誤以爲能得自由,然而卻終究是命運手中牽扯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從來沒有定數。
大概小半個時辰過後,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孫二跳下馬車扶着我,“姑娘,太守大人的府邸已經到了,請隨奴才下車吧。”
我擡起頭,看見門口一對石獅子張牙舞爪,而夜色深深,這座宅院似乎和外頭的花燈會一點關係都沒有。那些熱鬧和繁華不屬於這裡,它像是被濃夜吞噬在腹中。
孫二敲了敲側門,立刻便有人引我進去,他卻只是頓了頓,我驀地想起來的時候他曾說過自己還要去護衛蘇裴安,便遙遙對他頷首道:“多謝孫護衛一路相送,大人想必還在茶樓之中,孫護衛此刻趕回去,想必來得及。”
他微微一怔,站在門口的目光有些許的複雜,這才雙手抱拳道:“多謝姑娘體恤。”
蘇府並不是我想象中那樣的奢華無度,反而有楚國江南的柔婉清麗。假山層疊,隱約還能聽見溪水潺潺。前來接引我的是一個手提燈籠的女孩,大概十三歲的樣子,低眉斂目,穿在身上的一件青色外袍也舊舊的。
走了片刻,這府裡頭終於熱鬧起來,依稀有絲竹之聲悅耳,我頓住了腳步往不遠處看去,果然瞧見在一處涼亭水榭,有一羣看不清面貌的女子正在宴飲。絲竹之聲悅耳動聽,然而我冷眼瞧着,卻覺得那些女子並不顯得多麼歡愉,有幾個坐在水榭旁,一動不動,竟然像是木偶似的。
“那些都是大人的妾室,也有一些是進獻來的女子。”那丫鬟見我停住了腳步,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輕聲答道。
“太守大人對她們不好麼?”我微微蹙眉,這些女子錦衣玉食,然而臉上還是有愁苦之色。
女丫鬟依舊低眉順目,“太守大人對任何一位女子都是極好的,只不過……誰也不知道這份好,什麼時候會要了她們的命。”
我情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她的臉也是清秀的,只是過於謹慎,便帶着大人一般的穩重,在那樣稚嫩的面孔上有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
我笑了起來,卻並沒有再說話,但心中已經暗暗下了決心,眼前這個人,是無論如何都要拉攏的。
因爲我想起在茶樓上,蘇裴安因爲喜歡春令的手,於是下令斬斷她的雙手。
在蘇府,不受寵愛自然是生不如死,可要是太受寵愛,心思難測的蘇裴安,不知道又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來。
那丫鬟頗爲訝異的看了我一下,卻很快又低下頭去,“姑娘要過去麼?還是讓奴婢帶路,姑娘先去歇息再說?”
“不,不用過去了。”我將目光收了回來,心中已經覺得睏倦。
她果然乖覺,一言不發帶着我來到一扇緊閉門前。我躺在牀榻上輾轉反側,聽見她站在門外說,“奴婢叫芸兒,姑娘若是有什麼要吩咐的,只管叫奴婢一聲就是了。”
之後便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我緩緩閉上了眼睛,但是根本難以入睡。心中有千萬個念頭在輾轉,然而最讓人無法忽視的,便是心中的恐懼。蘇裴安性情息怒不定,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會怎麼對我,或許……他一個念頭反覆,因爲覺得我彈琴的聲音好聽,便下令也砍掉我的一雙手。
我驚出一身冷汗來,霍地從牀上坐起身。這座宅邸裡,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庇護我了。無論是森爵還是石崇,他們都不在我身邊,竟然連一個人都是靠不住的。
今夜的月色格外通透,我伸出手,看見如水銀泄地的的月光照亮我手掌上崎嶇的紋路。
我終於明白過來,原來無論是誰都是靠不住的。我誤以爲想要山長水遠的自由,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如果沒有力量守護自己,那麼所謂的自由,終究不過是虛妄而已。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權勢和力量有了難以自制的渴求。或許是我終於明白了,當初一心一意想要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度日是多麼的可笑和荒謬。
什麼都沒有的人,就算求來了自由,也不過是無根的浮萍,被風一吹,就散的無影無蹤。
我雖然渴求自由,但我不想再成爲這樣虛弱無力猶如浮萍柳絮一般的事物。將攤開的手掌一寸寸收攏成拳,彷彿真的像是握住了什麼一般。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正坐在窗臺前梳妝。上面擺放着一些胭脂水粉,有一些已經有人用過了,我挑選幾樣爲自己梳妝。芸兒一雙巧手,爲我梳了一個靈蛇髻,將頭髮編成幾股最後凝成一團,中間埋入一顆珍珠,其餘的地方則抿進一些茉莉花,微微湊近便能聞得到茉莉清香,卻不見花蹤,彷彿是人的長髮天然散發出來的香氣。
“姑娘先去用早膳吧,按照奴婢的猜測,今天早上太守大人想必就會召見姑娘的。”芸兒一邊爲我梳妝一邊說道,神色淡然。
我沒有說話,只是任憑她爲我梳着髮髻,最後在臉上撲一層淡淡白粉,然後掃過一橫胭脂,那是有名的飛霞妝。豔麗而不失溫和,像是早上一抹將紅未紅的雲霞。
我從來未曾這樣精緻梳妝過,此刻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都有一剎那的失神。母親是江南水鄉來的女子,生來帶着柔弱無骨讓人憐惜的孱弱,我原本很像母親,但是眉目之間的堅毅,卻隱約是另一個人的樣子。
就連芸兒都忍不住讚歎道:“姑娘真是極美的,我爲好多爲小姐妝容,可是都沒有姑娘這樣好看。”
我微微側過頭,抹了口脂的脣呈現一種琥珀色澤,“是你的手很巧,既然你說蘇大人會傳召我,那麼你去端一碗粥過來吧。”
芸兒有些訝異,終於福了福身,“是。”
我喝下白粥,便靜靜坐在屋內等待着。芸兒收拾好了碗筷站在身旁,她沉默了片刻,咬了咬脣,這才問道:“姑娘……沒有什麼想問的麼?”
我脣角微微上揚,“我應該問些什麼?如果我該知道,自然就會知道,若我不該知道,就算問你,你也不敢說,不是麼?”
芸兒的眼中有碧澄澄的顏色,她原本有幾分遲疑,此刻也露出了淡淡笑意,低着頭不再說話。
蘇裴安爲人性情冷漠不定,下人們恐怕在這裡的日子也不好過。就像我方纔說的,有些話流於表面,當然是知無不言。可是有些事,芸兒不敢和我說,那麼問了也是白問。
況且……我微微眯起了眼睛,我原本並不想在蘇裴安面前得寵,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然而我枯坐了一個早上,蘇裴安也並沒有宣召我。芸兒的眼中也透露困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蘇裴安像是全然忘記自己府邸之中還有我這樣一個人,而當日在茶樓的種種,不過也只是一時興起。
我漸漸有些緊張起來,如果面對蘇裴安,就算有再大的艱難險阻,終究還是可以相處辦法來解決。然而他此刻卻像是忘記我,就像是積蓄已久的力氣,重重一拳打過去,然而不過是砸進一堆軟綿綿的柳絮之中。
我偶爾推開門出去,便能看見飛檐翹宇,最爲豪華的那一座,便是蘇裴安住的地方。
這宅邸就像是一個複製的小小宮殿,讓人瞠目結舌。
我終於明白過來,爲何石崇對蘇裴安如此放在心上。他在黎世幾乎已經達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而此地位處邊關,天高皇帝遠,石崇就算有滔天的富貴,終究還是繞不過蘇裴安的手心。
可是……如果蘇裴安遲遲不見我,那麼,我如何能拿到那本譯書?
三日之後,事情還是毫無起色。我在府邸之中不能自由走動,只要走出那所屬於我的小小庭院,門外便有穿着青衣的侍衛面無表情的攔上來,“姑娘要去哪兒?”
我氣的拂袖而回,卻知道自己已經被蘇裴安軟禁在了府邸之中。
他派人看着我,卻又並不想見我,難道……是對我的身份起疑了麼?
我搖搖頭,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沈家早已經破敗,就算要查,蘇裴安是魏國的封疆大吏,他的手伸得再長,終究也長不到楚國去。
但心底卻不是不慌亂的,在黎世沒有一個人能幫的了我。石崇在茶樓之上雖然不願,但終究還是答應了我入蘇府。那個時候我便已經知道了,石崇是心中有天地的男人,我不過是他手中一枚棋子,幻想棋手會不顧一切打破平衡來救一枚棋子,我雖然天真,卻也還未曾愚蠢到這個地步。
我能夠依靠的,從來只有我自己。如果得不到譯書,那麼石崇就不會耗盡心力將我從蘇府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