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水從牆頭潑了下去,而圍繞着內城的護城河也在瞬間變色,就好像是墨塊跌入水中,一點點氾濫起來漆黑的色澤而與此同時,有人舉起了手中的箭矢,箭頭帶着火焰,雖然微弱,然而當箭矢射出去的剎那,熊熊烈火卻猛地躥起,彷彿一條狂暴的巨蟒。
那些黑色的水燃燒極快,不過是潑在一個人身上,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澆滅。有些人情急之下一把跳入護城河之中,卻不料那火竟然在水中燃燒起來,肆虐而猖獗。慘痛與哀哭之聲不絕於耳,就算是由東邊吹來的明遮風都無法吹散那樣慘烈的哀嚎。
我站在城牆之上凝視着一切,就連站在我身邊仗劍的成民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那是……那是什麼?”
“是脂水,崇德城中的秘寶,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水,其實和油脂一樣,無論什麼都無法撲滅,就算是在水裡也會繼續燃燒。一直,到所有一切都化爲灰燼爲止。”我低聲道。
當日在崇德城,蘇裴安曾經試圖以此圍攻我們,卻不料聰明反被聰明誤。以脂水禦敵,卻被反燒了衙門府邸。
這一站形式逆轉,更難得是天公作美,我原本是想借脂水燒退敵軍。卻不料在如此寒冷的冬日,竟然會起明遮風。風向由東往西,恰好助長火勢。難道就像是石崇所說,當真一切全部都是天意麼?
天意註定了,這片混亂的疆土將要得到平和。即便是用血與火來清洗,也終究是無可抵擋的事。
“你以爲用這樣卑鄙的手段,我們就會投降?”我們雖然士氣大振,然而王永吉卻不肯認輸,忽然高聲怒喊道,“無恥小人,即便今日我戰死在此地,也絕不會讓你們逃離,玉石俱焚,我也在所不惜!”
“卑鄙無恥?”我笑了起來,雖然掩在寬大袍袖之下的手都在忍不住顫抖,然而我卻始終保持着淡定的神色,“從王將軍口中聽見這樣一番話,真是讓碧清覺得歎爲觀止。樑王鎮守燕雲十六州,卻暗通曲款,和百濟之人相互勾結,甚至以燕雲十六州爲自己的屬地,操縱官員,任憑將士橫行鄉里,魚肉百姓。你們原是魏國的士兵,是爲了保家衛國而拿起手中的武器,可是現在呢,你們是爲了君王而戰,還是爲了百姓而戰?”
我的語氣漸漸激昂,長風吹起我漆黑的長髮,然而心卻慢慢平靜下來。我的父親,多年前,是否也曾經站在牆頭上,用這樣斬釘截鐵的口吻,訓斥自己的士兵呢?
王永吉的臉色一沉,想要開口說什麼,然而嘴脣動了動,顯然是發現了自己終究是無法反駁。
“就在一炷香之前,王將軍還說我們是負隅頑抗,然而現在呢?”我微微挑眉,嘴角含着笑意,“我捨棄外城,就是想讓將軍以爲自己勝券在握,將所有的兵力全都調派進來。此刻進退維谷,將軍認爲陳一時口舌之快,當真還有意義麼?或者,是嫌這脂水還不夠多?”
石崇也笑了起來,手微微一揮,那些士兵頓時又舉起了手中的油桶。黑色的脂水沿着城牆慢慢滑落,那些原本已經慢慢稀落的火焰再次燃燒了起來,一瞬間如青龍在雲霧之中騰雲而出。
哀嚎之聲越發淒厲起來,就連芸兒的雙腿一軟,整個人都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底下的人越發哀哭,我的神色和目光就越發冷清。因爲只有我和石崇知道,方纔派人去查崇德城的脂水,才知道整個府衙所有,再傾倒入護城河暗渠之中的時候,就已經消耗殆盡了。此物非比尋常,不像是尋常水源隨處可得,算得上是罕見之物。
我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如果王永吉當真是悍不畏死,不惜拼一個你死我活也非要與我們決一死戰。那麼脂水終究會有燒盡的時候,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始終還是死路一條。
但是王永吉當真會有這樣的決心麼?
“你們……”王永吉果然變了臉色,而尚且沒有渡河的那些士兵更是露出了畏縮的神色,誰也不敢再跋涉渡河而來。因爲誰也不知道這些脂水還有多少,如果城牆之上真的源源不斷傾倒,那麼他們也只有化成一團焦骨的命運。
這是一場豪賭,我和石崇並肩站在城牆上,兩個人目光都帶着平和與悲憫。而王永吉因爲恐懼與掙扎,額頭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來。
這是無聲而激烈的對抗,我和石崇看上去不動聲色,但只怕此刻心中都忍不住悸動起來吧。
“方纔王將軍說給在下聽得那一番話,現在石崇可以原封不動送還給將軍。”石崇微微揚起了下巴,朗聲道:“只要將軍肯拱手認輸,那麼此戰就此作罷。我答應將軍,絕不會再追究將軍的罪責。這些士兵,也全部寬恕!”
“王將軍,現在棄暗投明,我仍然可以重用你。英雄不問出處,此刻回頭,到底還是來得及。”
坐在馬匹上的王永吉似乎是陷入了遲疑之中,我和石崇不動聲色的對視了一眼,轉瞬間又飛快的錯開了目光。因爲誰也不想看見誰眼中的恐慌,只怕是在剎那間流露出心虛。
這一刻似乎是比一生都還要漫長,王永吉慢慢擡起頭看着我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石崇,一開始我們兩個爭鋒相對,我從來都不服你。但是這一次,你倒是贏了。我願意束手就擒,只是你答應我,我不求能夠再受重用,但是這些士兵無辜,我但求你能饒過他們。”
他手中原本握着一柄銀槍,此刻手一鬆,終究也還是跌落了下去。那一聲其實輕微,我們站在城牆上,只怕是未必能夠聽見。然而那一聲卻好像是直接砸在了我的耳膜上,連同心上懸着的那一塊巨石,終究也轟隆一聲跌落了下來。
然而孫智卻露出了遲疑的神色,目光裡隱隱帶着幾分不信任,“王永吉此人生性兇狠悍勇,只怕未必會如此輕易的投降。如果到時候是詐降,又該如何是好?”
“那麼孫大人意下如何?”石崇的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說道。然而那一剎那,我倒是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片刻後孫智倒是沉下了目光,“斬草不除根,難道是爲了等候來年明遮風起的時候,春風吹又生麼?”
孫智說這句話的時候哦,神色說不出的陰狠。他並不是一味心慈手亂的人,況且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如果能夠將王永吉這一羣士兵斬盡殺絕,自然是斷了後顧之憂。孫智會這樣想,其實也是無可厚非的一件事。
然而我並不想再造無謂的殺孽,正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石崇卻已經笑了起來,“大人擔心的沒有錯,此刻王永吉如果只是詐降,那麼對我們萬分不利。但是若真的要斬盡殺絕,他是否又會真的束手就擒呢?只怕世界上,斷然是不會有這樣的好事吧。”
“守住崇德城,原本是爲了能夠阻斷樑王的兵力,破他收尾夾擊之局。如今我們不是已經做到了麼,況且與其殺了這些人,在下倒以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與其滅殺,倒不如將這些人全都收爲己用,到時候領兵救駕,豈非比殺了他們更好?更何況,脂水,已經不夠用了。”石崇一開始說的正氣凜然,然而在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尾音上揚,分明似一聲低笑而已。
孫智的目光頓時一怔,擡起手很快就有士兵退了下去,隨即又在孫志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孫智長嘆了一聲,似乎是覺得有幾分惋惜,然而又無可奈何,“既然如此,那麼一切就全憑軍師做主了。”
看來他派來的人打探情報,想必也是知道石崇並沒有說謊。沒有脂水,就沒有可以仰仗之物,孫智是聰明人,自然明白究竟是否應該繼續咄咄逼人。這些士兵,除了已經被大火燒死的之外,總算是有了一條生路。
石崇立刻下令打開了城門,王永吉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甚至都快要認不出這個人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此刻一臉煙熏火燎,黑一塊白一塊,而他的戰袍雖然還完好無整,整個人卻因爲這一場忽然起來的戰敗,氣勢似乎也在剎那間頹敗了下去。
“王將軍。”石崇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目光誠懇而真摯,“將軍,辛苦了。”
“敗軍之將,不敢當。”王永吉冷笑了一聲,似乎是有些不屑,擡起手一把將石崇的手推開,“我自願領死,但是我手下那些將士,還請石崇不要忘記自己是怎樣答應我的。他們不過是些尋常百姓,什麼都不知道,如果以謀逆之罪論處,是要株連九族的。”
“王將軍知道爲他們求情,難道就不會顧惜自己的親族麼?”我湊近他,悄然低語道:“我曾經聽說,王將軍有一個十分溫柔賢惠的妻子,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據說,不過才四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