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着他走過後牆,此刻隱隱能聽見蟬鳴聲此起彼伏,我俯下身掀開覆蓋在上面的雜草,指着那個黑黝黝的洞口,“從此處可以進去,只不過……要委屈你了。”
森爵有幾分不敢置信看着我,片刻後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上次進去便是鑽狗洞麼?美人如花隔雲端,怎麼可以做這樣有辱斯文的事。”
我沒好氣瞪了他一眼,“我一個弱女子,又不會翻牆的本事,就是再有辱斯文也只好做了。”頓了頓,我又道:“況且美人如花隔雲端,我又不是美人,管那麼多做什麼。”
他見我真的動了怒,連連賠罪,然而目光落在我臉上,卻忍不住讚歎起來,“你臉上那些水痘全都好了,我當時便一直在想,若你的臉好了,會是什麼樣子的。”
我笑了笑,“是不是覺得大失所望?”
他嘴角含着笑,伸手摟扶我的腰,湊過來說,“不會,我覺得比我想象之中,已經要好很多了。”
我大吃一驚,臉上也飛起了紅霞,正準備伸手推開他,然而森爵足尖一點,我和他竟然騰空飛了起來。
有風呼嘯而來,將我的長髮在空中吹散,猶如一匹上好的錦緞。落地的時候我晃了一晃,然而臉上卻又壓不住的喜悅。原來飛翔的滋味那樣美妙,宛如仙人御風而行,讓人慾罷不能。
看來有一身武藝倒真是極好的,不想我們,只能偷偷摸摸從狗洞裡爬進來。
他的手竟然沒有鬆開,牽着我一路往書房裡走去。這個獨門獨戶的小小庭院,此刻看上去倒像是一隻匍匐在地的野獸,露出一口鋒利的獠牙,正等着我們自投羅網。
蘇裴安不喜歡別人進入這間別院,我們上次來的時候,也從來不曾見過有什麼護衛。他對此地珍而重之,甚至不願他人染指。原是如此,反而越讓人鑽了空子。
森爵回頭看了我一眼,問我,“你怕不怕?”
他好像一直都在問我,究竟怕不怕。可是我要害怕什麼呢,害怕如果有用,我一定會連連點頭。可是恐懼這樣的情緒一無是處,我並不覺得害怕,因爲早已經厭倦了。
他一直走在我前面,大概是害怕着裡面會有什麼陷阱。但是我已經來過一次,知道這不過是個尋常書房。它唯一的陷阱,在於那本始終找不到的譯書。
這一次森爵和我一起動手,我們幾乎將整個書房都快要翻過來,然而還是徒勞無功。
“怎麼會……他一定將書放在這裡,可是爲何找不到。如果不在這兒,又會在哪兒呢?”我喃喃,聲音裡有掩不住的焦躁。
森爵凝眉看着我,示意我稍安勿躁,他環視了四周一眼,“蘇裴安的府邸的確守衛森嚴,我也是花費了好大工夫才進來的。可是碧清,你有沒有想過。蘇裴安特意將此地珍而重之,人人都以爲他會將最重要的東西收藏在此,說不定……只是一個空城計而已?”
我霍然一驚,終於回過神來,是了……此地守衛雖然森嚴,但我們已經闖進來兩次,說到底,也不過是外強中乾的花架子罷了。和蘇裴安十餘日相處,我知道他絕非是那樣疏漏的人。
我抓着手上的一本書,指節因爲太過用力而幾乎泛出白色來,我說,“他故意設了一個陣,就是要讓人以爲此地有什麼寶物,所以我們才幾次三番一無所獲。只因爲,那樣東西,根本就不再此地麼?”
森爵苦笑了一下,我們環視四周,這屋子並不大,方纔我們兩個人幾乎每一寸地方都不敢遺漏,所有的書都極爲正常,若要對應那張繁複的密碼信箋,都還遠遠不夠。
我嘆了口氣,蘇裴安心機太深,我終究不是對手。況且蘇府之大,又要去哪裡找哪一本書,而我,我又還能保全自身,到什麼時候呢?
森爵已經皺起了眉,將我緊緊抓住書本的手鬆開,徐徐道:“這麼好看的指甲,若是折斷了多麼可惜。既然譯書不在這裡,那麼就一定藏在別處。或許說不定,就在蘇裴安自己的睡房裡呢?我們既然進來了,時日還多,總是能尋到的。”
我知道他不過是安慰我而已,這封信落在石崇手中毫無用處,因爲那封連鬼都看不懂的信箋,根本不可能要挾蘇裴安。而且時間拖得越久,那上面傳遞的消息也就一日一日沒有作用。等到那訊息天下皆知的時候,石崇花費力氣得來的那封信,不過是白紙一張。
森爵和石崇的目的是一樣的吧,否則他不會也緊盯着那封信,也許因爲他當日身在楚國,所以被石崇搶佔了先機。
他們都要知道這張信箋上究竟寫了什麼,越快越好。拖下去,不過是前功盡棄。
我嘆了一口氣,陡然覺出自己的無用。我其實什麼也做不好,還以爲自己很是能幹,到頭來依然要森爵幫我。
他的眼眸漆黑,一動不動看着我,片刻後,我終於點了點頭,“我們走吧,要是被人發現了,只怕想走也走不了。”
就在我們準備出去的時候,忽然颳起一陣猛烈的風,那風呼嘯而來,吹得簾幕颯颯作響,與此同時,我聽見一聲極其輕微的碰撞。像是什麼東西在磕頭似的,讓人毛骨悚然。
森爵顯然也聽到了,他讓我先不要動,自己往那聲音發出的地方走去,黑暗裡他的身形漸漸消失,片刻後才聽見他的聲音響起,“是有風吹動了畫軸,真是奇怪,怎麼還會有人在書房懸掛一張畫像,還燃着檀香,是在供奉誰麼?”
“那是蘇裴安少年時喜歡的女子……”我的心一鬆,想起那個苦命的女子,一時間心裡也有些動容。他和她,少年時候,想必應該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吧,只是造化弄人,誰又能想得到,十年後天人永隔。一個命赴黃泉,還有一個手握大權,只可惜……一顆心已經有多半也跟着死了。
“走吧……”我不想驚動那個女子已經死去的亡魂,或許是因爲我們有三分想象的眉眼,又或許,是我在羨慕着這世界上有一個男子,對她有那樣神情不愧,至死不休的眷戀與愛慕。時間和生死都不能阻隔這份感情,如何能讓人不羨慕呢。
然而森爵卻好像是發現了什麼,他驀地嗤笑了一聲,“你說這個人是蘇裴安少年時候的戀人,莫非就是那個叫阿婉的女子?”
我微微一怔,不知道爲何森爵也會知道那個女子叫阿婉。原本一隻腳已經踏出了門檻,我又收了回來,慢慢向森爵的身邊走去。
他點了一隻蠟燭,此刻將蠟燭湊近,阿婉在圖畫上笑得天真灑脫,好似是開在山野之間的一朵野花,純粹自然。
如果她還活着,也許蘇裴安就不會這樣似乎殺人冷血了吧。
當我更加疑惑,問森爵,“你怎麼知道她叫阿婉?”
森爵冷笑了一聲,“我們注意蘇裴安已經許久,他少年時起於微末之中,後來到魏國帝都鉑則參加會考,文采出衆,十年曆練,娶了士族劉氏的女兒。要不然憑藉他一介布衣,怎麼可能有今日的成就。只是劉氏兩年後病逝,蘇裴安再不娶妻,身邊只有妾室。劉家見他真心,也願意繼續扶持他。”
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此刻驀地想起當日在馬車上,曾有老者攔住蘇裴安的馬車祈求能減免賦稅,蘇裴安當時說了一句若減免賦稅,“如何與樑王大人交差……蘇裴安依仗劉氏能夠平步青雲,但是,他背後真正的勢力,卻是樑王麼?”
森爵點了點頭,“不錯,他素來乖覺,如今樑王是皇帝的親弟弟,皇上身子已經日漸衰弱,又沒有立下太子,樑王心思活絡廣結黨羽,蘇裴安趁機巴結樑王,他也算有幾分才幹,加上樑王有心擡舉,才坐到了這般地位。”
官場浮沉,素來都有太多見不得人的地方,我卻還是不懂,即便如此,森爵怎麼會和知道蘇裴安年少時戀人的名字?
森爵的衣袖被風吹起,見我困惑,臉上卻露出了幾分不忍之色,“他是朝中重臣,也是樑王的羽翼,我們自然對他多有了解。這件事知道的也是偶然,況且並不是什麼機密情報,只是我有過目不忘只能,而此事齷齪,倒也讓人警醒。”
他將手中的蠟燭放置在一旁,聲音沉沉:“當年蘇裴安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只可惜沒有盤纏,這個叫阿婉的女子便纔要去市集販賣爲他籌集銀兩。後來被一個老鴇看上,蘇裴安動了心思,便將她賣到青樓去。蘇裴安拿了銀子去趕考,他才離開,阿婉便自己懸樑自盡了。”
“……”我的嘴脣動了動,一時間只覺得心口陣痛。這個故事和我聽來的截然不同,這個名叫阿婉的女子,原來並非是受人折辱,而是被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生生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