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視着眼前這個滿臉落寞的男子,他的目光裡顯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堅韌,這種目光,竟然是這樣的熟悉。即便不過是一面之緣,然而我也確定,這個人,是足以信賴的。他不會是一個逃兵,因爲……
“你是浩空的人?”我的眸光漸漸收斂,忽然開口說道。對方原本是抱着阿靜,此刻卻驀地擡起頭來,宛如一塊烏黑的炭,此刻卻被丟擲到了火盆之中,猛地燃燒了起來,“你!”
“浩空這麼多年,倒是這個習慣始終不曾改。”我微微笑了起來,伸手指一指他的左手,在他的食指上,有一圈細細的鐵環,若是不仔細看,只怕根本不會往心裡去。
當初在崇德城的時候,蘇裴安肆虐,浩空曾經還是無意門的門主。而無意門中衆人憑藉辨認自家兄弟的方式,便是那平平無奇的一圈鐵環。那東西隨處可得,然而卻在相連處被人打造成了一個奇特的環。
浩空如今早已經做了將軍,然而若非是那個鐵環,只怕依然還是他給心腹所用。
“是浩空派你回來的麼,究竟……是因爲什麼?”我皺起了眉頭,心中卻越發覺得不祥。這個人勢必不會是從崇德城就跟着浩空身邊的人,無意門早已經解散,就算真的有什麼消息需要傳遞,爲何是找了一個新兵?
“姑娘,認得這個標記?”楊祖看着我,似乎還帶着幾分置疑。
“無意門的標記,我怎麼會不認得。”我笑了起來,“只是浩空如今已經做了將軍,那個所謂的門主,提起來反而流言蜚語四起。所以我才奇怪,你並非是在崇德城跟隨他的舊部,何以會將這個鐵圈給了你?”
“姑娘!”楊祖鬆開了阿靜,一張原本十分蒼白的臉,此刻看上去倒是有了幾分血色。他一步步朝我這邊走了過來,阿靜顯然還有些茫然,卻陡然間變了臉色,想必以爲楊祖是要害我,卻不曾想對方在離我三步之遙的地方,卻驀地跪了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別說阿靜驚呼了一聲,就連我都有些愕然。然而楊祖卻顧不得這許多,只是磕頭道:“將軍讓我離開的時候曾經囑咐過,若是遇見了一位能夠認出這鐵環的女子,一定要將實情盡數稟報,事關重大,還請姑娘側耳一聽。”
“將軍說只要小的返回故土就一定能夠找到這位姑娘,可是將軍卻不曾說過,究竟該往何處去尋,沒想到,竟然還真的能夠在此地撞上姑娘。”他眸色驀地亮了起來,倒是真的欣喜若狂,不像是在作假。
我微微沉吟,倒也並不反駁,只是挑了挑眉,“浩空,有什麼話要你告訴我?”
“天要變了。”他的嘴脣都有些發白,將那句話一字一句說完整,似乎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我只覺得身子一軟,倒像是晴天霹靂在耳邊砸響,腦子裡全是嗡嗡作響的怪聲。
天要變了……半寸來長的指甲,此刻似乎全都要掐到肉裡頭去了,掌心只覺得痛的厲害。
浩空如今是什麼身份,斷然輕易不會說這樣的話。
“你曾經和阿靜說,楚國與魏國交戰,如今已經是要勝了,可是真的?”我驀地開口問道,不肯給對方一點喘息和說謊的機會。
楊祖答得飛快,“的確是已經勝了,楚國的國王因爲服食金丹的緣故,已經殯天了。楚國的涵山公主拉攏了將軍,似乎是想要自己登基爲女帝,國不爲國,自然是輸的一塌糊塗。”他的眼神誠懇,還帶着幾分戰士的狂熱。
“既然贏了,那皇上呢?”親耳從他嘴裡聽見這個消息,一剎那,我竟也不知道究竟是該喜還是該憂。
“皇上的龍輦早就已經護送回來了,然而浩空將軍卻奉命留守在楚國帝都端康。”楊祖也露出了幾分疑惑不解的神色,只是一五一十的說道:“自從皇上起駕離開之後,將軍就開始安排小人獨自離開了楚國。”
獨自回來的麼……浩空如今的身份地位,已經今非昔比。究竟是什麼力量,讓他都如此忌憚,只能派遣一個不起眼的小兵回來。
“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當初在戰場上,小人腿上中箭,將軍親自將我拉上了駿馬帶回來。小人賤命一條,沒想到還會勞動將軍親手相助,沒齒難忘。”他似乎看出我在顧慮什麼,重重在地上叩首,“將軍曾經說過,如果真的找到了姑娘,一切都以姑娘馬首是瞻,而且不得多嘴。小人不敢打聽姑娘的來歷,但姑娘若是有什麼吩咐,楊祖萬死不辭!”
“護送皇上龍輦回來的,是誰?”我心中如電光火石,瞬間轉過一些錯綜複雜的念頭,猛然追問道。
楊祖立刻回答道:“這……一路人浩浩蕩蕩回來,實在說不上是誰護送的。”
“只留下了浩空駐守麼,石崇呢?柳培元呢,還有袁守仁?!”我一個個追問,楊祖倒是連連點頭,“柳大人和石崇大人都已經回來了,只有浩空將軍和孫智大人在楚國留守。”
“竟然……只留下他們兩個麼。”我喃喃,一時間心緒越發混亂起來,似乎是捕捉到了什麼,然而千頭萬緒,終究是沒辦法握在手中。
阿靜聽得不知所以,然而楊祖卻擡起了頭,目光之中含着幾分難以言說的情緒,“姑娘,果然是來歷不凡。方纔那幾位大人的名諱,除了皇上之外,小人從來不曾聽人在這樣提起過。就連浩空將軍見了石崇大人,都要恭敬稱呼一聲清散大夫的。”
“……”我有一瞬間的沉默,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然而楊祖卻低下了頭,“小人僭越了,小人方纔還說,不會打聽姑娘的任何過往。將軍說過,只要找到姑娘,傳了這句話,小人就不該再多問一句。”
“碧清,你……”阿靜倒是比楊祖鎮定許多,她從來不曾聽過這些人的名字,自然也不會在乎這許多,她詫異的,不過是楊祖對待我的態度。
只是現在,並不是解釋這些東西的時候。
“你不必這樣多禮,還是先起來說話吧。”我莞爾,俯下身攙扶了楊祖一把,“浩空既然將你派了回來,可見是真的將你當做心腹一樣看待,有些事情,只怕以後也該倚仗你了。”
“姑娘儘管吩咐無妨,楊祖必然竭盡全力。”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或許是爲了報答當日浩空之恩,今時今日,楊祖只怕爲了我一句話,是真的願意以死相搏的。然而,我卻並不想要他的命。
“浩空只是希望你來傳話,那麼……你就再幫我帶一句話吧。”我微微笑了起來,心中已經通明。轉頭看着阿靜,她卻還是有幾分不解,只是茫然看着我。
我從頭上拔下一支髮簪來,那簪子看着尋常的很,然而背後卻鑲嵌着一顆明晃晃的東珠。東珠和尋常珍珠無異,然而卻更加圓潤飽滿,更難得是這顆東珠倒是有幾分淡淡的粉色,犬戎託朝暉將這顆東珠進貢,以表臣服之心,更是附庸風雅,爲這顆東珠取名叫做長相思。
森爵將這顆東珠特意鑲嵌在金簪子上,以示夫妻同心,白髮不離。因此我離宮的時候,旁的東西都不曾戴過,只取了這根長相思的簪子留在身邊,以作紀念。然而沒想到,此時此刻,竟然卻還有用得上的時候。
我示意阿靜到我身邊來,她尚且還未說話,我卻已經盈盈俯身拜了下去。
“呀,你這是做什麼!”阿靜連忙伸手過來扶我,我卻固執的行了一禮,這才仰起頭說道:“當日在紅樹林外,如果不是你出手救我,想必我們母子早就已經命喪黃泉了。也是你收留了我,爲我養病,幫我帶着顯兒。阿靜,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是能夠和自己心愛的人白頭偕老。你救我一命,我本無以爲報,可是……如今只怕還要連累你的安穩生活。”
楊祖卻比阿靜反應的更快,搶先一步開口道:“姑娘,有什麼吩咐讓我去做便是,阿靜她……”
“你不能去。”我斬釘截鐵地說道,“此事事關重大,我知道你愛護阿靜,我何嘗不想報答她。可是,你去了,說不定滿盤棋就功虧一簣。更何況,或許有風險,也或許……會得平安無事。阿靜,我……”
我看着她如白雪青松一般的臉,一時間竟然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覺得渾身手腳冰涼。這雙眼睛,分明是和芸兒重疊在了一起。當初曾經披着我長衣的那個少女,如今,可還活着?
“我知道了,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去做。”阿靜咬了咬牙,忽然從我手中接過了那金簪,“碧清,你不用謝我,我原本也不是爲了你才做這件事。我是爲了楊祖,也是……爲了我自己,所以你不用不着對我內疚。”
“我知道。”我鼻頭一酸,聲音也哽咽了起來,片刻後才說道:“請你將這簪子,去王都之內,隨意找一家當鋪給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