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送森爵離開。淚痕早已經消失無蹤,眼底的淤青也已經被脂粉掩蓋。我並沒有特意修飾妝容,然而卻也氣態溫和而沉穩。無論如何,但求不讓旁人看出絲毫的不滿和疲倦。
森爵的神色倒是如常,只是我看見他衣襟處露出一點刺金顏色,便知道他身上已然穿着那件金絲軟甲,這纔算是放下心來。此刻他前去黎世,我始終覺得心緒不寧。森爵神色倒是平靜,只是看了我一眼,千言萬語,似乎都在那深深一眼的凝望之中。
我亦微微笑了起來,“你放心,我必然會等你回來。”
“我知道。”那三個字,似乎是帶着無限信任與安心。森爵忽然開口說道:“我給你的那個銀鐲子,你還收着麼?”
那個鐲子,是在玄武河上他被人伏擊,我們兩個人不得不分開。因此在離別之前,他將那鐲子給了我。我彼時只覺得奇怪,然而卻也知道是在那樣生死一線的時刻,對方竟也要將鐲子給我,恐怕並不是什麼尋常的物件,因此一心都是仔細收着的。
他此刻開口問起,我便點了點頭,“還在我的抽屜裡,你可要帶走?”
“不必了,你好好收着,不要弄丟了。”他說的稀鬆平常,看我的目光溫柔。自從那一夜紅燭帳暖,我們便沒有了見面的機會,此刻被他這麼一看,我倒是覺得有幾分尷尬起來。
然而纔想要說話,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不鹹不淡的聲音,“請王爺饒恕臣妾來遲了。”
我和森爵同時回過頭去,只看見被幾個侍女簇擁而來的女子神色安然。當初和我在春堤之上說着話的女子,此刻似乎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她披散的頭髮此刻已經梳成了墮馬髻,用一根綠雪含芳簪鬆鬆別住了,一雙金累絲燈籠耳墜,倒是華麗之中也不失溫婉。
袁凝碧出身貴胄,一言一行,都是世家貴女的風範。如此弱柳扶風款款而來,妝容神態無一錯漏。我只在一邊冷眼旁觀的看着,心中倒是也忍不住幾分感嘆。
她慢慢走到森爵身邊,倒也沒有看我,只是自顧自行了一禮,“臣妾參見王爺。”
“不必多禮。”森爵看了我一眼,神色倒是變得有些複雜起來。我也只當做沒看見,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氣氛似乎在剎那間便冷淡了下去,過了片刻後,凝碧自己開口說道:“王爺今日要離開帝都,修繕水利是爲國爲民的好事。臣妾準備了這一件披風,是用冰原之上火狐狸的毛皮製造而成,數九寒天披上,也一樣溫暖如春。還請殿下帶在身邊,此刻已經快要接近凌冬,還請王爺一定要保重自身。”
森爵擺了擺手,很快就有人走上前將那一襲火紅色的披風接了過去。森爵的神色依舊淡然,“有勞王妃費心,我去黎世,將會盡快趕回來。王府之中的一切,就全都有勞王妃多多打理。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也可讓宋管家從旁協助。”
聽見全權處理這幾個字,跟在袁凝碧身邊的嬤嬤倒是已經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笑意,目光之中滿是得意神色。而站在不遠處的芸兒卻無聲無息地皺起了眉,神色顯然有幾分憂慮。
我只站在森爵身邊,聽到的也只當做是沒有聽到,神色如常。
“你看庭院裡我新種的花了沒有?”森爵的話鋒陡然一轉,伸手朝庭院之中指了一指。
凝碧的神情原本有些肅然,此刻和森爵說了幾句話之後,目光也變得柔和了許多,此刻見森爵親自開口,又和她絮絮說了這些話,立刻笑着說道:“是山茶花麼?”
“是啊,山茶就要開花了,不知道本王回來的時候,是否能夠看見它花繁葉茂的時候。”森爵的目光之中似乎別有深意,不輕不重地說道:“王妃是皇上下旨冊封的,照理說原本就該執掌王府大權。但是凝碧你從前在袁府,原本也是千金小姐,恐怕上上下下未必有能都照顧到的地方。不過,這些也都是小事,本王只有一句話要囑咐你的……”
“臣妾洗耳恭聽。”凝碧臉上的笑容溫和,“凝碧從前雖然不懂得如何管理家務,但是跟隨王爺之後,就算不會,也一定可以慢慢學着如何處理。”
“那株山茶花,本王希望自己從黎世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如出如舊。其實又何止是山茶花,這府邸之中上上下下,我希望它們全都一成不變,而不是本王離開之後,就出了什麼岔子,王妃明白我的意思麼?”趙雍原本清和的聲音,此刻頓時變得肅殺而冰冷起來。
凝碧嘴角原本微微上揚的笑意頓時沉了下來,就像是寒風過處,花朵璀璨盛開,卻也禁不住這樣的凜冽秋風,無聲的凋零在了寒風裡。
“臣妾知道了,王爺儘管放心。”然而到底是世家貴族出來的女子,涵養功夫做到了家,依然是不動神色,眉目溫和。
而森爵卻轉過眼眸回頭看着我,低聲道:“你自己要多保重,我聽說商山四皓已經答應你前來書院執教,做的很好。書院之事你投入了太多心血,但是……也要好好調養自己的身子纔是。我此去黎世,其實未必能安然回來。”
“殿下。”我微微皺眉,已經出聲打斷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此刻一切都還是未知數,出征在即,爲何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森爵看我神色焦灼,終於忍不住失笑了一聲,這才慢慢說道:“好,我不說。碧清,你一定要等着我回來。”他最後說的這句話,就像是被風吹散的霧靄山嵐,轉瞬間就已經不見了蹤影。然而在我心中,卻是刀削斧砍留下來的印記,他上了馬車,終究再也沒有回顧多看一眼。
一直等車馬漸漸走遠了,若昀才伸手過來扶住我。而凝碧也扶着自己身邊的婢女,神色淺淡,一路上也不曾多說什麼。
在所有下人奴僕都已經散了之後,我這纔開口道:“王妃似乎是有話要和碧清說?”
“真是世事如棋,當日在醉仙居我們兩個相遇,你似乎也是這樣問我。只不過當日我還不是王妃,只是郡主而已。”凝碧的嘴角一勾,似乎是在笑,然而神色卻依然是沉沉的。
我倒是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凝碧的時候,那個女子在醉仙居的樓梯上看着我,眉目如畫,不單單是美,還有因爲那種受盡寵愛而培養出來的氣質。凌冽而不肯服輸,叫人一見之下,怎麼也討厭不起來。
然而此刻,那樣的凌冽和高貴,現在卻變得森冷起來,帶着幾分難以言說的戾氣。
她如今已經得償所願成爲了秦王妃,爲什麼反而變得如此充滿乖張,悶悶不樂?
“是麼?可是當日的凝碧郡主,顯然比今日要光彩奪目的多。”我微微笑着說道,“王妃有什麼話直說便是,如今你已經成了秦王府的女主,碧清不過是暫居的客人,自然是客隨主便,悉聽吩咐。”
“我成了王妃,你似乎並不是十分難過?”她凝視着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
我倒是覺得奇怪,對方的眼睛就像是寶石一般,但是說出來的話,到底還是帶着幾分孩子氣。她這樣問我,又指望我能說出什麼樣的話來,然而她畢竟是王妃,而且誒看上去,年紀似乎比我還要小上兩歲,我心中一軟,終究還是慢慢說道:“王妃這話就說錯了,其實早在太后召我進宮的時候,殿下和郡主的姻緣原本就已是註定的。”
“碧清不過是尋常女子,又有什麼能夠左右的呢?”我莞爾,見四周無人,只有芸兒和跟在凝碧身邊的侍女,這才繼續說道:“其實現在也很好不是麼,王妃是個識大體的人,很多事情,由不得碧清做主,其實也由不得王妃做主。如今這個樣子,人人心中都覺得委屈,但是要成大局,就都要受下這份委屈。碧清心底明白,王妃恐怕並不喜歡碧清。”
“就像是當日在春堤的時候,王妃曾經對碧清說過的那番話,天下沒有哪個女子願意和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王妃肯定也不願意,但是王妃也請想一想當日碧清說的話,太后之所以寬恕碧清,是因爲太后心中明白,殺了沈碧清,還會有旁人,王妃好好思量吧。”
“你這是在教訓我?”過了好一會兒,她這才說道。
“碧清不敢,只是有些話,自從上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和王妃說了。今日既然見着,碧清便想着,乾脆說清楚了也好。王妃若是有什麼示下,碧清也一樣洗耳恭聽。”我看着她靜靜說道,如今森爵都已經離開了,有些話,其實現在放在臺面上來說,反而豁達。
凝碧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片刻後才頷首說道:“我們在王府之中相處的日子還很長,縱然有話要說,日後……也可以慢慢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