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衣衫早已經被雨水打溼了,然而在閃電之中,我卻還能看見對方臉頰上的殷紅血跡。
芸兒下意識發出了一陣驚呼,然而我卻眼疾手快掩住了她的嘴。雖然我自己的身體都在顫抖,然而卻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怎麼回事?”
我看見成民的手在抖,然而他卻只是俯身跪在我的身邊,“有人泄露了娘娘的行蹤,外頭來了許多黑衣蒙面人。宮女和內監們都已經被屠戮殆盡,我殺了好些人,然而趁着他們還有忌憚不敢進來之前,娘娘還請先行離開。”
芸兒忽然掙脫了我的手臂,一雙眼睛裡寫滿了難以置信,“泄露了行蹤?怎麼會!這是皇上親自選的地方,怎麼會有人知道。黑衣人,那些殺手,是皇后派來的麼?!”
“是袁家吧。”我輕輕嘆息了一聲,這一刻充斥在心頭的,並不是恐懼,而是難以言說的疲倦,“是我疏忽了,袁家神通廣大,自然會發現景仁宮裡那位稱病不出的宸妃娘娘不過是個冒牌貨。我懷有身孕,就生了這樣的僥倖之心,以爲能夠永遠躲過去。”
我垂下眉睫,心中只覺得悵然,只可惜,就算森爵平安歸來,我恐怕也見不了他了。
“娘娘如何能夠如此心灰意冷,就算只有成民一人,也必然會護送娘娘平安離開!”單膝跪在地上的男子擡起頭來,一雙眉眼裡滿是堅決。
我卻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只不過袁家若想派人來暗殺,想必是動了斬草除根之心。你一個人,如何是他們的對手。”
風雨夜來,除了成民之外,我身邊竟然並無一個可用之人。
“我會跟他們去,或許見了袁凝碧,尚且還有一線生機。”我低聲道,錦被之上繡着海棠花並蒂雙開,是這樣吉祥如意的圖案,然而落在我瞳仁之中,卻是說不出的諷刺。
袁家家大業大,可笑我卻自以爲是,以爲當真可以和他們相抗衡。門閥貴族百年來盤根錯節的勢力,又豈是我能夠相比你的?
並非是我心灰意冷,而是知道此刻我爲魚肉人爲刀俎,再勉強,也已經是徒勞了。
然而就在我想要起身的時候,芸兒卻霍然擡起頭來,死死按住了我的手臂。我嚇了一跳,只看見那面容清秀的少女一雙眼裡滿是熱淚,她緩緩鬆開了我的手,卻深深跪倒在地。
“娘娘,奴婢一生無依無靠,只有一個姐姐。後來姐姐也死在了太守府,那一日,原本應該是奴婢去打掃書房的,只是奴婢害怕,那個地方,素來都說是有妖鬼橫行。”她每說一句,便重重在地上磕一下頭,“是奴婢的姐姐代替奴婢去的,奴婢當時便想着,若是姐姐能夠活下來,死的是奴婢該多好。”
“很多年前,奴婢已經貪生怕死過一次了。這一次,芸兒不想再看着另一個姐姐也死在我面前。”她的聲音哽咽,顫抖的肩膀卻慢慢平復了下來。
我尚且不曾反應過來,芸兒已經爬起來伸手將我往日穿的一件刺金鸞鳳長袍披在了身上。她身量原本與我差不多,此刻看着那長袍,我心中霍然明白過來,立刻出聲制止,“芸兒!你口口聲聲說將我看做姐姐,難道身爲姐姐的,就能看着自己的妹妹去送死麼!”
芸兒笑了起來,然後聲音卻無比沉重,“娘娘身份貴重不同旁人,更何況腹中還有皇嗣。若是腹中的是小皇子,日後說不定會繼承大統,成爲一代明君澤被蒼生。就算是一位小公主,也會有快樂平和的人生。”她嘴角的笑意清淺,就好像松柏叢林之中,最輕最淡的一抹山嵐,“無論如何,用奴婢的一條命來換,都是值得的!”
我只覺得心口一陣撕裂疼痛,當初在崇德城,春令也曾經這樣離我而去,她再也沒有回來。等我再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的屍體被人從河水中打撈出來,面色蒼白。
我不能讓自己的性命,再沾染上任何無辜之人的鮮血。我看向成民,厲聲道:“攔下她!”
“娘娘,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然而素來對我忠心耿耿的成民,這一次卻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只是鎮定地看着我,“卑職會護送芸兒姑娘離開,後院有一匹馬車,還請娘娘稍等。”
“不行,不行,我不准你替我出去!”我終於怒不可遏,一把掀開了錦被,然而芸兒卻已經推門而去。外頭雷電交加,那一襲刺金的長衣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
我跌跌撞撞想要跑出去,然而成民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的力氣那樣大,幾乎都快要將我的手骨捏碎了。
“娘娘,請不要讓任何人的犧牲,成爲一種浪費!”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擡起了手中的劍,以劍柄輕輕碰觸自己的眉頭。
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身子一軟,幾乎快要跌墜在地。
當年還在秦王府的時候,森爵曾經開玩笑似的說過,自己原本是將成名當做死士來訓練。只不過將他派給了我,也算是成民撿回了一條性命。
我曾經只當做是笑話,還問森爵,何以證明他們是死士呢?森爵笑着右手握拳抵在眉頭,這才說道:“若是他們以劍觸眉心,那麼便是以死明志了。”
這麼多年來,成名侍奉在我身邊,卻從來沒有做出過這樣的舉動。當年森爵的話,我原本以爲永遠都是一句玩笑。
“卑職不敢保證,一定能回來護送娘娘離開。如果娘娘到了後院,無人追上來,那麼就不必等卑職了。後院那輛馬車,娘娘或許不會駕車,但是……事到如今,也已經別無他法了。”他的眉眼帶着難以化解的濃重殺意,只是一字一句,卻分明如墜子般刺我心頭。
大雨如注,鋪天蓋地的雨珠就像是珍珠鏈子斷了線,嘩啦啦灑的滿天滿地都是。我早已經分不清落在臉上的,到底是淚水還是雨水,朦朧之間,卻只記得兩個離我而去的身影。
黑夜之中難以視物,唯一能夠照亮前路的,便是那些呼嘯的閃電。這一夜竟然起了這樣大的風雨,我甚至能看見驚雷炸在不遠的高大樹木上,陡然燒起一團壯烈的火焰。
我在泥地之中跌跌撞撞的前行,只覺得整個人都腹痛如絞。這個孩子,也知道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了麼。
我想要就此屈服,想要回去以自己的性命去換回芸兒和成民的性命。然而腹中的劇痛卻無聲無息的提醒着我,有時候一個人的生死,並不能全部由她自己掌控。就像是芸兒說的,如果我腹中的是男胎,那麼他很有可能會是日後整個天下的統治者。
這個孩子,會是天下所有人的希望!
後院果然有一輛馬車,只是驚雷閃電,那馬匹看上卻也十分的焦躁不安。沈家畢竟是武將出身,更何況因爲沒有子嗣,因此父親對我們幾個女兒也格外寬鬆。只是嫡母出身貴族世家,總認爲女子要清幽靜雅,因此對自己的兩個女兒嚴加管教。
至於我,不過是個野孩子罷了。正因爲如此,我倒是還和父親一同騎過馬。這一手馬上功夫,也是父親曾經親自指點過的。
那是我們爲數不多父女相聚的時候,我雖然倔強,然而心中對這段回憶卻從來不曾忘懷。只是沒想到,當年那個在馬背上輕盈的少女,再一次騎馬,竟然已經變成了身懷六甲,身子笨重的婦人。
我不敢回頭看,好不容易爬山了馬,這才拼命的驅趕着馬車往前一路奔馳。只是行宮原本就建在山路之上,崎嶇難行,此刻顛簸得厲害,我坐在車廂外,一張臉白的駭人,而整個腹部更是痛不可擋。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堅持多久,若是失去了精神,是否就會從座位上栽倒下去,然後死於馬蹄之下?
咬了咬牙,我拼命勒住了幾乎失控的駿馬,然後小心翼翼下了馬車。那馬無辜的看着我,一雙眼睛溫柔而帶着憐憫之色。
我伸手輕輕撫摸着馬匹的鬃毛,這是上好的汗血寶馬,如果不是因爲跟了我,或許它也不至於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我伸出手,使勁全身力氣用銀絲馬鞭狠狠抽了它一下。駿馬受驚,飛快的超前狂奔,我卻毫不猶豫朝樹林之中跑去。
成民只怕未必能夠攔得住這麼多人,如果到時候還有人進行搜捕,我坐在馬車之中,無異是告訴旁人另有蹊蹺。可是就算離開了那輛馬車,我能夠活下來麼?此刻大雨傾盆,四處並沒有人家,我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朝山林深處走去。
大雨滂沱,每一滴雨水,都像是石頭一般重重擊打在身體上。
“森爵……”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我的腳下一滑,整個人沿着山坡便滾了下去。然而鬼使神差,我卻拼命用手護住自己的腹部,雙手只覺得火辣辣的疼,好似被生生撕下了一塊血肉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