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兒想要爲我去請太醫,然而想了想,我終究也還是拒絕了。後宮之中人多嘴雜,我今日出宮已經萬分小心。若是立刻去請太醫,難免旁人目光又要落在景仁宮,這樣危急時刻,多一事,的確不如少一事。
就算是真的要請太醫,也還是緩一緩再說。
然而這一拖延,沒想到卻已經是三天之後了。芸兒見我食慾不振,就特意讓人熬了濃濃一鍋人蔘雞湯來進補。
用的是高麗進貢上好的人蔘,雖然比不上太皇太后賞賜,但也算得上是珍品了。御膳房的人見風使舵,自然知道誰纔是真正的主子,因此也極力費心。湯色濃稠乳白,還有濃郁的香味,芸兒端上來的時候,我倒是真的有幾分食慾想要喝上幾口。
然而湯匙纔剛剛遞到嘴邊,我甚至來不及品嚐雞湯鮮美,就只覺得胸口猛地涌上來一股黃連苦汁,我立刻乾嘔了一聲,只恨不得能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芸兒立刻變了臉色,“娘娘,娘娘您這是怎麼了?”她也顧不得地方骯髒,連忙伸出跪在牀榻邊扶着我,“娘娘身子不好,瞞着太醫也不是辦法,奴婢斗膽,還請娘娘不要再逞強了!”
“去……去傳召洪峰來,我當時稱病的時候,也是他替我遮掩。洪峰還算是靠得住,除了他,你也不必召旁人來。”我斷斷續續地吩咐着,胸口腹中似乎被人狠狠捶打着,痛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芸兒連連點頭,“奴婢知道,奴婢知道,娘娘還請先歇息,奴婢這就派人去請洪太醫!”
她用絲帕輕輕擦去我嘴角的污漬,立刻便退了出去,行色匆匆。
我躺在牀榻上,睡的迷迷糊糊,其實並不安生,一閉上眼睛,就從黑暗之中浮現出一團團幻影來。
那還是垂髫的時候,甚至都還不曾梳過髮髻,一頭柔軟長髮就這麼披下來,在奔跑的時候,猶如飛揚的旗幟般盪來盪去。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想必,也不過是才十一二歲吧。當時在沈家的宅邸裡跑來跑去,反正不像是大姐和二姐,也並沒有人管束我。我曾經在高高的鞦韆上晃盪,那時候梨花開得正好,在頭頂就像是一蓬鬆散的雪花。
那些花瓣從我的肩頭掃過,宛如飛雪撲面,而正在我玩的不亦樂乎的時候,卻看見穿着青色長衣的孩童從圍牆外忽然掀開轎簾來。那是一張粉雕玉琢般的臉,看上去無比清俊,一雙烏溜溜眼睛目不轉睛看着我。
彼時年少,哪裡懂什麼男女之防,我也不去管它,自顧自玩着自己的鞦韆,在樹梢之間穿梭,衣袂飄飛。
然而再見到這少年的時候,他還怯生生站在我身前,只是看了我一眼,便叫了一聲姐姐。
“姐姐?”對方比我還要矮了小半個頭,況且明明還是個男子,然而看着我的眼神,卻像是無辜的動物柔軟而清澈。
星河……是你麼?那是我們少年時候相遇的場景,如今歷歷在目回想起來,卻已經是再回首百年身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整個人都在雲端夢裡,腳下也是一團泡沫棉花似的,根本就無處着力。
然而就在這樣極端難受的情況下,我倒是恍恍惚惚,猛地察覺到了額頭傳來了一陣冰涼。似乎有人用井水弄溼的毛巾敷住了我的額頭,那一絲涼意,若是在尋常寒冬自然是受不住的。只是此時此刻,我總覺得自己身體裡像是有一團火焰在燃燒,輾轉反側,根本就難以入眠。
這一點瑟人的涼意,對我來說,倒是恰到好處。然而對方似也察覺到我已經醒來,連忙將我額頭的汗巾撤走。
“娘娘現在是受了風寒,又因爲本身體質虛弱,更何況現在情況特殊,自然身體是要差上許多。”那是誰的聲音,低沉而模糊,就好像一團雲霧在耳邊繚繞不去。
“朕只問你一句,有無大礙,你是否能治得好?”森爵的聲音罕見有這樣的焦躁,他素來是雲淡風輕的一個人,喜怒不行於色,如果不是長久陪伴在他身邊,只怕都聽不出那一縷不動聲色的背後到底潛藏着什麼隱秘。
然而這樣焦躁失度,即便是我……似乎也只有在楚國望月庵之中,我才見過他亂了陣腳。
那被他訓斥的男子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磕頭如搗蒜,“皇上放心,娘娘的體質雖然不好,但是好在宮中珍藏藥物不少,只要在此期間慢慢調理,總是會好的。臣必然竭盡全力,萬萬不敢讓娘娘有絲毫損傷!”
我終於聽出來,那是洪峰的聲音。真是病的糊塗了,我昏倒之前特意讓芸兒只請洪峰,沒想到卻驚動了森爵,如此看來,倒是連累他被訓了一頓。
那磕頭聲還不曾斷絕,我想了想,忽然咳嗽了起來。
聲音雖然不大,然而畢竟還是傳到外頭去了。磕頭的聲音倒是頓時就停了下來,接下來便是轟隆聲響,有人搭理推開了緊閉門扉進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見急促腳步聲逼近,有人已經坐到了我的牀榻邊,神色焦灼,“你怎麼了,可是要喝水?”
我轉過頭看着他,勉強從自己嘴邊牽出了一縷笑容,過了好一會兒我這才說道:“什麼事發這麼大的脾氣,我方纔迷糊中都聽見洪峰磕頭的聲音,他固然年輕,但也已經有三十來歲,在宮中效力的時間也不短,怎麼能如此對待老臣?”
“我知道。”森爵輕輕嘆了口氣,一隻手按住了我的肩膀,示意我不必起身。我看見他俊朗容顏,一雙眉頭卻是緊緊皺着的。他素來是愛皺眉的人,有時候我都怕他眉宇之間會多出來一道紋路。
“不要一直皺着眉頭,皇上如此年輕,如果眉宇之間有紋路,該是何等難看?”我故意撐着一口氣,然而才說了兩句,終究還是氣虛短促,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立刻站起身來,伸手爲我倒了一杯水遞到脣邊,“行了,你現在身子不舒服,還是少說爲妙。”他頓了頓,嘴角也浮出淡淡一縷笑意,“我不過是震懾洪峰一下罷了,讓他知道此事一定要上心。若是安然無恙,他全家自然是享不盡榮華富貴,但如果你稍有差池,我必然株連九族!”
“你從前,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我心中一頓,伸手撫摸着對方的臉頰,“治國以德以仁,從前你不是皇帝的時候,尚且還對黎民百姓有寬容憐憫之心,怎麼做了皇帝之後,反而殺伐之氣這樣重?”
“因爲此事事關重大,當然不可以掉以輕心。”他任憑我的手按着自己的面孔,嘴角卻還是帶着笑意。我卻微微蹙眉,“人吃五穀雜糧,終究是要生病衰老的。就算是我真的病了,慢慢調理也就是了,哪裡算得上是什麼事關重大?”
“但你有孕在身,若是生下女兒,就是魏國的大公主,若是生下男子……便是長子,你說我如何能不高興?”他的半張臉都隱藏在明滅不定的光影之下,然而目光之中的喜悅,卻像是會在眼底燃燒的火焰,不會熄滅,只會越發的悚然。
“有孕在身……”我忽然遲疑了起來,似不能反應那幾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有孕在身,我有了身孕?”
森爵凝望着我,好像能夠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特別的東西。過了好一會兒,他這才伸出手輕輕按在了我的腹部,隔着一層錦被,我其實並不能感觸到他手心的溫度,只是有些微的重量壓在小腹,若是尋常,我自然是不會在意的。
但知道自己有孕之後,身體裡好像真的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和森爵的手相互呼應。那個孩子在我的身體裡,有多久了?
這個孩子,是不是已經長出了小小的手腳,此刻隔着我的小腹,和父親溫柔的貼在一起?
這一剎,我終於忍不住以手覆面,落下淚來。
多年來顛沛流離起起伏伏,我也經歷過太多東西。然而卻從來沒有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時候,我竟然會有了一個孩子。從楚國離開的時候,那一年我不過十六歲,如今五年過去了,我也已經二十一了。
二十一,本來就是可以爲人妻子和母親的年紀了。只是那個時候從楚國皇宮之中逃出來的沈碧琴,何曾想過會有今日呢?
顛沛流離的生活早已過去了,然而現在,我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如今更是成了母親。不知道我的母親在天之靈,看見如今的沈碧琴,是否會替我高興?
只是無論如何,母親是再也無法親手抱一抱自己的外孫了。
宸妃有喜,原本應該是一件好事。然而我和森爵卻都同時決定,隱而不發。這個孩子並不是在盛世時期出生的,他不能享受天下爲之慶祝和歡呼的綿延讚頌,至少,現在還不行。
森爵似乎因爲這個孩子的出身,而在無形之中下了某個決心。朝廷之中懸而未決的事,竟然快速得到了解決,提上了議程。而原本在崇文館之中唸書的那些學生,也在石崇和朝暉的安排之下,無聲無息進入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