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空那一斧砍得極重,他單膝跪在地上,然而身下已經有血液匯聚一灘,看上去觸目驚心。
我終於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只覺得渾身發軟,他卻又笑了起來,顫抖着伸出手按在自己臉上,在下巴上用力一扯,便露出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來。
原來是一張人皮面具,而面具下的臉,我自然是認得的,“孫二?”
是那樣尋常的名字,我卻記憶深刻。當日在茶樓之中,蘇裴安似乎極其信任身邊的侍衛,讓他先用馬車將我送回蘇府。那個男子沉默如深淵,長相平凡,似乎混在人羣裡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來蘇裴安再帶着我出城,前去他修建的那個小小村莊,也是孫二在身邊陪伴。但蘇裴安吩咐孫二拔劍殺了攔路的老者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侍衛握劍的手在顫抖。或許是那樣微小的動作,讓我的心有一瞬間的動容。
跟在蘇裴安身邊的人,大多都是無惡不作。那些衙役和侍衛仗着蘇裴安的權勢,且收斂賦稅的時候蘇裴安更是全然不管,因此更有了囂張跋扈的資本,簡直是人命如草芥。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想來也不過如此。
唯有對孫二,我倒是記得那個肯憐惜老者的年輕人。
他的目光裡滿是期待,殷切看着我,“姑娘……還記得我麼。”
我重重的點了點頭,孫二便笑了起來,目光已經有了些許的渙散,我再也顧不得那麼多,伸手將他抱住,免得他就這樣跌落下去觸碰到了傷口,他輕聲說道:“我第一次送你回去的時候,你對我說讓我先去茶樓,免得蘇大人責怪。你當時穿着素色的衣服,站在門口對我笑。四周都是黑的,只有你……只有你好像在發光似的。”
“除了我娘之外,從來沒有人對我那樣笑過。真好,姑娘……你真是個好人。”他喃喃自語,像是說給我聽,又像只是一段囈語而已。
我當真有這樣好麼,爲何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當日蘇裴安強行將我帶回蘇府,我一路上草木皆兵,爲了保全自身,自然不敢得罪任何人。他在蘇裴安面前如此得信任,我便自然表現的和顏悅色。那一笑並非因爲我和善,不過只是一張面具罷了。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帶着深深淺淺的複雜情緒,然而這番話如何說得出口,我點了點頭,“當日在蘇裴安的馬車上,你多次驅趕那個前來請求免去賦稅的老者,這些我都看見了。你在我心中也是一樣的,你不是個壞人。”
他因爲疼痛的緣故,就連呼吸聲都急促起來,大口大口吞着空氣,渾身都在顫抖。我不敢催促他,只好等他恢復了,這才慢慢說:“我的娘……從前是在崇德城裡賣針線活的。有一次,有個不知道哪裡來的俠客和人鬧事,我娘因爲腿腳不方便,來不及閃避,竟然被那人一刀砍殺了。”
“當時魏國和百濟還在交戰,這裡民不聊生,時不時就會有山賊土匪。那個人殺了人,竟然大搖大擺的就這麼離開了。我娘倒在雪地裡一動不動,我在家裡做好了菜,還等着她回去吃飯。她遲遲沒有回來,我就出去找……一直找一直哭,然後,在街口發現了她的屍體。”孫二又咳嗽了兩聲,有血從他的脣間流了出來,宛如宿命絕望的一筆。
“是蘇大人,他上任的時候剿滅了那個村莊。那個殺人的刀客,他的頭被掛在城牆上示衆。”孫二忽然靜靜盯着我,目光裡帶着奇異的情緒,“蘇大人,爲我報了仇,我這一生……就當他的劍。咳咳,姑娘,我們,我們都身不由己。”
我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伸手抹去他脣角的血跡,聲音裡也帶了幾分哽咽,“我知道,我知道你身不由己,這不關你的事。”
“我殺了好多人……不知道下了地獄,我娘會不會原諒我。”他的目光徹底換散開來,似是自言自語,片刻後,他又吃力的看着我,“姑娘,你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呢。還有,我不叫伯鴻,伯鴻這個名字真好,我配不上。”
我靠近他的臉頰,有滾燙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我叫碧清,你記得我的名字,你是爲我死的。日後你若還記得我,就來找我。你要恨我,也來找我。”我頓了頓,繼續說道:“還有,伯鴻這個名字,很適合你。”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努力想要擡起手,卻又重重垂了下去。
我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只覺得心痛如絞。
戰爭的殘酷是否就在此處,在崇德城中,我失去了多少人,又還要失去多少人?所有人和我擦肩相逢,然後又一別永生。我用手按住自己的嘴,喉嚨裡像是有火在燒一樣。雖然想要嚎啕大哭一場,然而心裡卻空蕩蕩一片,彷彿被誰挖空了一般。
身後有人攬住了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將我攙扶了起來。我回過頭來,看見的是森爵的臉,他一言不發,只是擡起手擦去我臉上的淚和血,然而我眼中還是空洞,目光裡想必也是冷寂如灰的。森爵嘆了一口氣,忽然重重將我抱在了懷裡。
他身上還穿着鎧甲,然而那熱量似乎隔着那一層冰冷的盔甲,這樣一點點隨着指尖在我的四肢百骸裡遊走了起來。
他一直就這麼靜靜的抱着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算是平復了心情,緩緩推開了他。森爵凝視着我,目光裡滿是擔憂,“好些了麼?”
我點一點頭,擦去臉上的淚珠,雖然聲音依舊哽咽,然而總算不至於失態,浩空也來到了我的身邊,他斧頭山還帶着血,看我的目光卻有幾分歉疚,“抱歉,我不知道你們是認識的。只是當時的環境,我無法不全力出手。他武藝很高,稍有懈怠,只怕……”
我擡起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了,“孫二他,會明白的。各爲其主,成王敗寇。更何況,如果不是因爲我,他也不會死了……”
浩空剎那間沉默了下去,倒是森爵一直握着我的手,似乎想要告訴我,無論如何,他都是還在這裡的。
我擦去臉上的淚水,終於勉強露出一個笑意,雖然淡,卻又是不能不笑的。孫二的死,我不能怪罪任何人。就像方纔說的,各爲其主罷了。如果他方纔不是爲了救我,而是一劍刺死了森爵,我又該如何面對他?
我環顧了四周,原本那些跟着孫二來的那些人全都已經被制服了。鳴烈似乎一時間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有幾分愕然的看着一切:“這……這些是怎麼回事?伯鴻他,是細作?!”
“恐怕是蘇裴安身邊派來的人,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覺得奇怪,這個人握刀的姿勢還有氣質,都不像是崇德城尋常的百姓。”森爵微微眯起了起眼,他深黑的眼眸就像是不可揣測的夜色,叫人有些微的畏懼。
“不過是一剎之間,你們就機變到如此,特意用這個局來設計他?”朝暉倒吸了一口冷氣,頗有些難以置信的滋味。
別說是他不信,就連我也不信。從護城河找出水道秘口進入,只要有一扇城門打開,便算是一舉扭轉了乾坤。這計劃雖然冒險,但並不是沒有實行的可能。
他們言之鑿鑿的探討,到最後,竟然只不過是個圈套而已?
“若不是和你們爭執,他又怎麼會相信呢?不過也算是值得,森爵這一計,一來拔出了奸細讓我們免去後患,二則,卻也打聽到了最重要的情報。”浩空聲音裡卻有難以掩飾的激動,急促說道。
鳴烈好像不太明白,微微斂眉看着我們,一臉的惘然,“不是抓住了奸細麼,他方纔說了什麼?我們怎麼沒聽見?”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姑娘,可是他臨死前告訴了你蘇裴安的秘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不過……就算他不說,難道你便猜不出來麼?”
我看着朝暉,對他的期許寫在臉上。這個男子不僅僅有一腔孤勇不懼生死,更重要的是他的頭腦。聰明人總是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有自己獨特的光芒,讓人足以在人羣之中準確的將他們挑選出來。
朝暉眼珠一轉,慢慢說道:“如果方纔這個計劃成功了,我們會面臨兩個後果。要麼就是崇德城內守備的確空虛,我們將會大獲全勝。蘇裴安在崇德並沒有多少重兵把守,不過是虛張聲勢,等待援兵。”
“可是方纔不是也說了麼,萬一蘇裴安的確召來了重兵,那麼我們派人進去就是送死,而且還白白暴露了自己的兵力。”鳴烈不解的說道。
朝暉看了他一眼,目光異常複雜,“不過,但你想一想,如果是後一種結果,我們將會全軍覆沒。蘇裴安必然會派兵出城,不會再遲遲等待了。到了那時候,伯鴻再裡應外合,豈非能將我們全數殲滅,可是他沒有這麼做,你說……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