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青石板地面上疾馳而過,就好像是一隻收攏了羽翼的飛鳥,有蜻蜓點水一般的靈動。我坐在車內把玩着手中的一隻銀鐲子,那鐲子有手指一般寬,上面鏤刻着繁複的蓮花花紋,而層疊綻放的蓮花花瓣之中,鑲嵌着一顆紫色的寶石。
這是森爵曾經給我的東西,我原本是收在盒子裡。然而當日因爲趙驚鴻逼進秦王府,我匆忙離開,還是芸兒記得這幾樣首飾,拼死替我帶了出來。從那以後,我便乾脆將這隻銀鐲子戴在手上。
森爵對這鐲子的態度素來都是曖昧不明,因此我始終不明白,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只是既然是他給的東西,我便始終小心翼翼戴着。此刻坐在馬車上發怔,指尖便不自覺摩擦起來。
這鐲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食物,雖然花樣精細繁複,但是似乎頗有一些年代了。銀質器具的光澤已經無聲潰敗,顯露出歲月積澱的喑啞來。
然而中間吐出來的這一枚寶石看上去倒是光彩熠熠,有內斂而迷人眼目的光。
我看着手腕上的鐲子發呆,然而回過神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些什麼不對。側過臉,這才忍不住失笑起來。
芸兒自從跟在我身邊,素來就十分聒噪,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然而此刻倒是又安靜了起來,只是低下頭看着手中的食盒發呆。
那裡面裝着什麼呢,還是牡丹卷麼?
朝暉隱隱有幾分不羈神采,當初那個不過是市井販貨的男子,似乎是在那樣的微末之時,身上都帶着傲然。只是朝暉,似乎很喜歡吃甜膩的牡丹卷。
不知道,有多少是因爲芸兒的關係呢?
我正在沉思,馬車卻驀地停了下來,駿馬嘶鳴一聲,在地面發出nn聲。文全掀開車簾伸手過來扶我,然而我才下了馬車,就聽見緊閉門扉傳來吱呀一聲細想。那是個穿着淡青色長衣的男子,袍袖寬大,用一根白玉簪子挽住頭髮。
我隱隱有些愕然,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和芸兒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忍不住掩脣笑了起來。
朝暉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撓了撓頭,“是否……不合襯?”
我忍俊不禁,好不容易纔止住了笑意,連連搖頭,“沒有,十分合適你。”
朝暉自然是長得並不難看,他有一張清俊的臉。只是素來都不喜歡修飾,因此總顯得尋常。此刻這淡藍色長衫配白玉簪子,倒的確是有了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擡眉問道:“怎麼許久不見,你也學着注重儀容了麼?這素錦藍紗非常適合你。”
我微微頷首,半是誇讚的說道。
然而朝暉的臉卻更紅,“姑娘不必打趣我了,這衣服是柳之送給我的,還有這白玉簪子,也是他送的。”
“柳之?”我還未曾說話,站在我身邊的少女已經發出了一陣低呼。
朝暉似乎有些詫異,“芸兒姑娘怎麼了?”
“沒什麼。”芸兒連連搖頭,“食盒……食盒有些重。”
她掩飾的這樣倉促,只怕也只有朝暉纔不會生疑了。情之一字,就像是一把扭股糖,慢慢融化在了手心上,想要清理,卻已經膠着在了每一寸肌膚上。
“柳之是誰,我竟然從來不曾聽你說過。”我並不想說破,只是似笑非笑的問道。
然而朝暉倒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了似的,“是最近才認識的一個朋友,況且……小姐也是認得的。”他的眼底也有了幾分狡黠意味,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還是先進去再說,我方纔煮了茶,正好一聚。”
他率先走了進去,芸兒的目光卻陡然黯淡起來。我笑了笑,伸手按住芸兒的肩頭,低聲道:“做什麼,這樣便慌了手腳不成,這可不像是我認識的芸兒。”
“姑娘……”她擡起頭看着我,然而那目光卻慢慢融化了,只是低下了頭。芸兒每次在我逗她的時候,都鮮少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來。我倒是忍不住有幾分好奇,柳之……那是什麼人?
朝暉走在前頭,我緊隨其後,然而才走入這小小庭院之中,倒是真的有些錯愕起來。
這一間宅邸有三四間房子,雖然並不是什麼高門貴府,然而一人居住,倒是幽靜的很。此地原本是當日朝暉離開王府,想要參加國試的時候,森爵特意派宋管家爲他尋覓的住處。
到底是一人獨居,往常來的時候,雖然收拾的乾淨整潔,但是總覺得有幾分荒煙蔓草的繚亂。然而此時再看,竟然覺得這地方,似乎是有人刻意翻新和整修過。並不顯得過分誇張,然而原本養在破陶瓷罐裡的盆栽也移植到了花盆裡,還有朝暉原本用水缸養着錦鯉和睡蓮,此刻也換做了一隻巨大的青花罐。
這些不過是尋常細節,然而卻被人佈置的井井有條,於細節之中花費的心思,纔是最讓人稱讚之處。
芸兒的手似乎都還在顫抖,只是見食盒裡的牡丹卷和一些吃食一樣樣拿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朝暉這才從屋內走了出來。他手中捧着一個小小的酒壺,我還覺得詫異,然而當那壺蓋揭開的時候,一股撲鼻的香氣頓時四散開來。
“是陳年的女兒紅?”我亦忍不住低聲驚呼,我並不是愛喝酒的人,只是這種酒實在是太過常見,而且因爲沈家三個女兒的緣故,因此父親當初曾在庭院之中埋下過三壺酒,說是日後希望我們大婚的時候,再啓出來暢飲。
女兒紅,原本是父親的女兒的牽念。我和父親的關係並不好,然而再怎麼不好,父女親情,總是血濃於水。他是不擅長表達的男子,然而此刻我卻忍不住有幾分怔忪。他當年,也曾經爲我親手埋下過一壺女兒紅。
“這是柳之上次來喝酒留下的,說這種酒,味道綿長甘醇,並且不醉人。我想着,你從黎世回來,風雨交加,生死一線。歷經血與火洗禮過的人,應該不會想要喝茶,偶爾喝一杯酒,想必秦王殿下也不會怪罪我纔是。”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我亦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什麼時候也學得這樣巧舌如簧。”
然而想了想,我卻還是伸手拿過了白瓷杯,“不錯,好不容易從那樣的戰場回來,喝茶,委實有些太過閒散了。但願有朝一日,我們會真的有愜意對坐飲茶的機會。”
朝暉笑而不語,清冽的酒水從酒壺之中倒了出來。我小口啜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竟然也漸漸迷戀上了飲酒。那如溪水清澈的**,卻帶着火燒一般的凜冽。看似溫和,卻反而只會迷亂人的心智。
然而時時刻刻都那樣清醒,其實也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偶爾無人時候,我也會爲自己倒一杯酒,並不敢喝醉,然而半夢半醒之中,卻容易心無雜念的酣睡。
朝暉比從前也穩重了許多,兩人對談,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和他,都已經不再是舊時模樣了。朝暉通過了國考,雖然一開始只是個閒散官員,然而如今森爵回來主持了朝政,石崇更是得勢,竟然也一手提拔了他。
這原本是一件好事,我也由衷爲朝暉高興。
他和石崇不一樣,和我也不一樣。我們都是有私心的人,我捲入這場是是非非,是沒有選擇的餘地。當初是不願意將自己的一切都交託給森爵。一個人深愛一個人是一回事,然而我在旋風之中漂泊,質疑更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或許正是因爲如此,所以當日石崇希望能夠與我聯手的時候,我纔會毫不猶豫的同意。
而石崇,石崇不過是想要藉着天下亂世做自己的墊腳石。他和森爵,都是看的太高太遠的人。
但是朝暉不一樣,他如果能夠進入官場,必然會成爲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大人物之間,權謀也行,動輒便是取捨。然而朝暉,卻是可以爲百姓謀算的人。
我們聊了許久,我這纔開口道:“你還不曾告訴我,柳之到底是誰?”
芸兒在一邊爲我們倒酒,她自己禁不住勸,也跟着喝了兩杯,原本是聽得漫不經心,然而此刻卻目光一亮。許是因爲喝了酒的緣故,竟然是半分避諱也沒有了。
朝暉的嘴一動,正想要開口說話,然而外頭卻傳來了叩門聲。我只覺得詫異,朝暉素來不喜歡和人往來,這庭院之中的常客除了我和芸兒之外,實在是罕有。
然而朝暉卻撫掌笑了起來,腳步踉蹌的去開門,見了人,果然笑了起來,“實在是說曹操,曹操便到了。”
他側開身子,便從門外露出一個人影來。對方也是個身材高挑的男子,只是衣服更顯得精緻,還有那一張瘦削的側臉,直到對方的身形完全顯露在我的身前,我的手一鬆,手中的酒杯便從指尖滾落了出去,在桌子上滴溜溜轉了一圈。
“是你?”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道。
“許久不見了,沈姑娘竟然還記得在下麼?”他的嘴角帶着笑意,這個男子有白皙皮膚,還有眉如墨畫的眉眼,一顰一笑,竟然有難以言說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