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手中的九華赤金紐絲簪子,這髮簪倒是做的極好,像是一朵盛開的玫瑰,然而鏤空金絲卻又曬落日陽光影,如夢如幻。
只是金簪到底冷銳,即便握在手中再久,依然只讓人覺得冰涼刺骨。我沉吟了良久,才緩緩將那簪子插進了自己的髮髻之中。我鮮少有這樣貴重的首飾,至多不過是翠玉簪子束髮便罷了。然而待我穿戴完畢,芸兒便忍不住讚歎道:“姑娘當真是國色,濃妝淡抹總相宜,恐怕就是說您這樣的美人。”
“少在我面前貧嘴了,珠玉首飾,其實不過只是一件飾品罷了。若能找到最合適自己的,那麼就是最好的。人被珠玉連累,死後帶進棺材裡去,又有什麼意思?”我雖然覺得不過爾爾,但或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從房中出來,就連那伺候的丫鬟桂芳都忍不住稱讚,“姑娘整日素淨,難得有這樣豔麗的時候。”
我倒是不置可否,人如何變化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勿忘初心。只是今日改換妝容,是因爲既然我並不打算避讓,那麼終究也要慢慢習慣有朝一日,珠玉滿頭的時候。
庭院之中空空蕩蕩,雖然無意門的人大多都囚禁了起來,然而也沒有限制他們的自由。這些人都關在府衙之中,或許因爲有森爵在,監軍也不敢過於爲難他們,一切都還算周到。
因是見我來,那些人也格外客氣,其中一個笑吟吟湊上來說,“原來是這位姑娘,可是秦王殿下有什麼吩咐?”
我微微看了一眼芸兒,她立刻乖覺的從手中掏出一塊碎銀子,“我家姑娘要見一個人,還請你通融通融。”
那筆銀兩還是昨日石崇給我的,他是商人出身,總覺得若沒有銀子在身邊,總是寸步難行。
那衙役的眼睛頓時發亮,只是卻有幾分爲難,看着我道:“姑娘……可有秦王殿下的手諭?”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眉目之中卻殊無喜色,“我的確沒有秦王的手諭,但是這裡關押的,並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囚犯。我要見人,不必事事都讓秦王寫下手諭。只是你若盡忠職守到這個地步,那麼……”我揚一揚眉,“芸兒,你去請秦王來吧。”
那衙役似乎一時間有幾分害怕,畢竟這批人當日在蘇裴安手下,和無意門爭鬥的十分慘烈。此刻森爵掌權,到底要討好誰,他自然不會蠢笨到連這個都分不清楚。
一見芸兒似乎準備轉身離去,連忙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姑娘進去坐會兒吧,不知道是要見誰,小的立刻就將人請過來。”
我依然冷冷的擡起下巴,這才說道:“那個人,叫朝暉。你和他說,他自然便會來了。”
“是,是。”他連連點頭,“姑娘進去稍稍坐會兒,我馬上就去請人。”
此刻的府衙已經收拾乾淨了,當日戰亂的痕跡雖然還在,但想必再過幾日,一切就會回覆如新吧。
我和芸兒坐在府衙正中的大堂之內等候,那上面高高懸掛着的牌匾,是明鏡高懸四個字。
真希望這四個字,擺設在天下官邸府衙之中,都不僅僅只是一句空談。坐在這裡的縣官擡頭看見明鏡高懸四個字,我卻不知道他們是否會覺得心中有愧?
倒是芸兒站在一邊神色恭敬,到底還是忍不住嘴角揚起了笑意,“姑娘沒瞧見他方纔那個樣子,真是看着痛快。這裡的衙役從前十分仗勢欺人,根本都是羣畜生。”
我沒有說話,半晌才笑了起來,“說起仗勢欺人,我現在不也是在做這樣的事麼?不過仗着森爵秦王身份,那個衙役便連忙換了臉色。若是常人,只怕早被攆出去了。”
芸兒搖了搖頭,“姑娘不必掛懷這個,奴婢覺得,被人看自己臉色行事,總是好過自己戰戰兢兢,惶惶度日的好。”
我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髮髻,這才頷首道:“芸兒,你年過書麼?”
她點了點頭,伸手爲我端了一杯茶過來,“從前我的父親,是個私塾先生。我和姐姐,其實都是念過一點書的。只是囫圇吞棗,比不上姑娘。”
“我和你也沒有什麼差別,父親雖然請了先生來教書,我卻一直受欺負。兩個姐姐坐着上課,只有我要一直站着。姐姐們是嫡女,我是庶女。先生也不敢多說什麼,虧得先生說我有慧根,我自己也願意花力氣來念書。”我看了她一眼,笑容淺淡,“自古以來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卻最聽不得這種話。”
“一個女子的容貌,最總會衰老。但若肯多唸書,終究那些書,還是會留在自己的腦袋裡,永遠不會消失。”我用手頂住的額頭,緩緩說道:“芸兒,你跟在我身邊,我也沒有旁的要求。但我希望你,不要只做一個尋常的侍女。因爲日後會有很多事情,一樁一件,我都要交給你去辦。”
我鮮少說這樣肅然的話,芸兒頓時點了點頭,俯身行了一禮,“小姐這樣恩待奴婢,奴婢唯有粉身碎骨,才能報答小姐的恩典。”
我擡起手扶一扶她的手臂,“行了,不必在我面前拘禮芸兒,你一定要記得,我可以仰仗的人不多。而你,一定要成爲我的左膀右臂,謹言慎行,日後……我纔能有鬆一口氣的機會。”
她重重點了點頭,“奴婢知道,石崇大人曾經問我,說如果跟着姑娘,就不僅僅是端茶倒水的伺候。日後會有很多人來服侍姑娘,芸兒未必會最出色的一個。但芸兒有一顆忠心,願意爲姑娘赴湯蹈火。”
我心中不是不動容的,我和她,說穿了又有什麼差別呢。不過是兩個孤苦伶仃的女子,再也沒有旁人可以依靠,只得我們自己。
就在此刻,長廊外忽然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我轉過頭,卻看見朝暉站在門外。他的臉色帶着淡淡的白,只是雖然身陷囹圄之中,他的神色倒是十分坦然平靜。似乎是在閒庭信步裡,姿態傲然。
我也站起身來,緩緩鬆開了芸兒的手。朝暉走上前對我頷首行了一禮,他的臉上有散漫的笑意。芸兒則無聲無息的往後退了幾步,“奴婢去外頭伺候着。”
芸兒最大的好處,是很懂得審時度勢。她知道什麼情況下,自己退避會更好。
我和朝暉都沒有說話,他穿着淡青色的衣衫,一直等到芸兒離開後,這纔對我說話:“姑娘……”
他一直都稱呼我爲姑娘,帶着恰到好處的禮數和疏離。然而這一刻,他漆黑的眼眸裡有嶙峋的光,我微微點了點頭,“雖然是身處困境,你倒是處變不驚。”
他笑了笑,其實朝暉並不是十分英俊的男子,眉眼卻又極濃,就像是誰手中的毛筆一滴墨水墜落凝在了臉上。他倒是不客氣的坐在我旁邊,“就算慌亂焦灼也是無用,既然如此,那麼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況且姑娘今日來了,我們就更能放心了。”
我有幾分踟躕,“我今日來見你,帶來的未必是什麼好消息。蘇裴安雖然服毒自盡,但是你們起兵叛亂也是事實。究竟要如何處置,恐怕還在兩分之說。”
我對魏國的朝局其實並不瞭解,究竟會遇到什麼樣的阻礙也毫無把握。然而朝暉卻十分了然的點了點頭,“謀逆原本是大罪,既然蘇裴安已經死了,那麼樑王恐怕未必會放過我們。秦王殿下來到黎世,一直沒有暴露身份,可謂名不正言不順,未必能堵住天下悠悠衆口。”
我隱隱有些吃驚,然而還是不動聲色的說道:“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只不過就連浩空也一致認爲橫徵暴斂的是蘇裴安,你竟然能夠推算出是樑王在幕後做了手腳。做一個賣貨郎,實在是委屈了你。”
他用手撐着下巴,隨手端起放在桌子邊的茶盞,我的心頓時跳了跳。那原本是我喝過的茶盞,他並不知情,竟然也順手拿了過去,小口啜飲了着,這才說道:“我也是自己猜出來的,姑娘不是楚國人,所以不知道天下大勢,如今多半都在樑王和皇上手中。而皇上身體逐年衰微,這些事百姓都知道。”
“黎世與燕雲十六州比鄰而居,蘇裴安在魏國其實也算的上是個傳奇人物。他一介布衣,竟然能夠走到太守的位子,可謂是寒門典範。我也是一介布衣,自然多有關注。知道的消息越多,蛛絲馬跡,總是能夠推算出來的。”他說的十分尋常。我卻倒抽了一口冷氣。
天下大勢,從來都是分分合合,其中波瀾詭譎,更是隻在朝野之中的人,纔能有幸窺見一二。然而到底是風雨欲來的前兆已經如此猛烈,還是眼前的男子當真天賦異稟,對政局有着出人意料的敏銳?
然而我終究還是笑了起來,“我那句話,依然不會收回。除了有這樣平和的心境,洞察力也如此敏銳。朝暉,崇德城事了,你難道心甘情願繼續做回一個賣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