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看輕了神的大能！
那話音猶如一把尖銳的利劍，直直地刺入了大主教的咽喉，讓他上氣不接下氣，吐不出一句反駁，只能雙目瞪大，嘴脣張開，面色迅速變得蒼白。
自己可是大主教啊。
自己洗禮了成千上萬的人，自己是成千上萬真教徒的領袖，自己的神學造詣更是鮮有人及，可此時此刻，這樣的自己，卻被指責看清了神的大能。
關鍵不在於被指責，關鍵在於，自己被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給指責，卻又無從反駁。
大主教面無血色，心中涌起無窮無盡的後悔——他不該說那些人是神的敵人，他該換個詞語。
西蘭的話猶如雷霆，直擊着這座王宮，國王的雙手攥出汗來，他求助地看了眼大主教，希望這位博學多識的教父能給出駁斥，可他卻看到後者狼狽不堪，在西蘭的質問下無力招架。
場上衆人也紛紛動搖了，他們一個個心生膽怯，懷疑由心靈深處涌起，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西蘭環視衆人，他的目光好像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整個王宮都在那目光下慢慢安靜下來，幾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望着了西蘭。
“我們回憶一下，我在這王宮裡遭遇了什麼吧。”
西蘭輕聲陳述道：
“我們爭論了何爲異信者，你們認爲，他們以不公平的事待你們，你們就要以不公平的事待他們。”
那樸素的衣着之下，傳來陣陣不大不小的話音，所有人都安安靜靜地聽着，屏住呼吸，這座王宮彷彿不再是王權的象徵，儼然成了他一個人的佈道場。
而他們不再是所謂的維護信仰的正義之師，反而更像是一羣虔誠的信衆。
“你們說神的公義跟我們認爲的公義不是一個道理，你們的主教在辯論不過後，便以杖打我。”
西蘭掃視了衆人一眼，
“最後，你們的主教還說，神有敵人，要以神的名義，爲了神的事業，要將那敵人剷除。”
明明只是陳述，而非激烈的駁斥，可場上衆人們不知爲何，一個個感到發自內心的恐慌，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瀰漫在王宮的上方。
似乎，隨時都會迎來一場狂風暴雨。
“神拯救了這個世界，不至於讓我們滅亡，祂的使者被祂揀選，帶來了天國的福音，不知多少使命被賦予，引領無數人走向天國之路。
你們應當知道，人要怎麼通往天國？”
西蘭的聲音是如此循循善誘，彷彿世間最好的導師一般。
“公義、行善、敬奉於主。”
人們不約如同地回道。
面對此情此景，國王的頭上冒出冷汗，大主教則如同喪家之犬般，低垂着腦袋。
“這是通往天國的道路。可在你們身上，我卻看見你們做了背道而馳的事。”
西蘭緩緩說道。
慌亂之下，衆人不約如同追問道：
“那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那人說：
“不義、作惡、假借神之名。”
……………………………………
這是西蘭的記憶裡，比較深刻的一起事件。
他將大主教駁斥得啞口無言，而且警告了在場的所有人，當時有很多人都當即放下腰間的武器，宣佈不再參與到這場戰爭之中。
可野心之火，豈會這麼簡單地被撲滅？
事情的解決當然沒那麼簡單。
國王與部分貴族仍舊不甘，自西蘭離開王宮的翌日，他與大主教便宣佈西蘭爲異端，並在全國範圍內發佈通緝令，企圖以此重燃人們心中的戰火。
不知多少領主都被鼓動了，開始全國搜捕西蘭的下落。
這種情況下，往往只有付諸於奇蹟。
言語常常不能說服另一個人，即便有多麼在理，可人總是有情緒的，總是有慾望的，即便理性告訴世人前方是地獄，情緒與慾望也會推着世人朝地獄而去。
因此，唯有足夠的威懾，才能制止情緒與慾望的腳步。
正如此前不知多少次一樣，西蘭在那國王面前，顯現了奇蹟。
一時之間，彷彿極熱的湯水陡然灌入冰冷的河流，頓時間不再沸騰。
顯現奇蹟的當晚，國王撤銷了對西蘭的搜捕令，不僅如此，他還主動到教堂內，命令教士們用荊棘鞭撻自己，以此表示自己的悔恨。
得知此事之後，在這王國的邊境上，西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多少次了，都是這樣…
多少善意的規勸無法讓人懸崖勒馬？
往往是令人畏懼的威懾才能讓人浪子回頭。
從矮人到人類，無論是哪一個種族，無論世人們信仰哪一位神靈，他們的本性似乎仍然如此。
這時，在那鋪着碎石的道路上。
一道聲音掠過他的耳畔，
“世人們很悲哀，不是嗎？”
西蘭停住腳步，他眺望遠方的天空，呢喃道：
“大天使…席勒思？是你麼？神聖的大天使？”
那聲音沒有否認。
“恐懼往往比善良更具療效。
西蘭，我相信你同樣感同身受。”
聽到這話，西蘭回憶了片刻，而後點點頭道：
“大天使啊，你說的不錯。
一路上，我看得很多。
要感化一個人需要不知多少時間，甚至付諸一生，也仍然冥頑不靈。
可恐懼呢？
一下子就能夠讓人變得明事理。”
西蘭有感而發，與大天使交流了起來。
與其他顧及席勒思的大天使們不同，西蘭對席勒思的觀感不錯，畢竟他所掌握的神創道途，還是索拉繆斯從席勒思那裡轉告過來的。
“既然如此，那麼又何必費盡心機去感化？
你先顯現奇蹟，再去說教，一切都會輕鬆得多。”
大天使如此提議道。
西蘭這時看着遠方，夜幕緩緩降臨，風從西來，又往東去，山巒染上了層層的暗淡顏色，漸漸陷入黑暗中，一切都默不作聲，連細微的鳥蟲鳴叫都彷彿失去了蹤影。
這彷彿神在表示悲哀。
西蘭擡起手，指向天空，
“即便沒有奇蹟，人也是會變的。”
似神者淡淡道：
“只有一小撮人會變。”………………………………………………
席勒思最後與西蘭不歡而散。
似神者話語，西蘭雖然聽了，卻並不接受，他仍舊在地上做着苦工，如同被神鞭策的不知疲倦的馱馬。
與西蘭的不歡而散，並沒有影響到席勒思。
他仍有他的計劃，而西蘭並非計劃的一環，與他對話，比起蓄謀已久，更像是一時興起。
大天使縱覽大地上數以萬計的國度與城邦，尋覓着一個最合適的人。
這番舉動，有如諸神在地上尋覓着一位合適的代言人。
不過，席勒思要找的，並不是什麼代言人。
而是，要成爲鬼王的人。
魔鬼已被創造，它們團聚在那血腥罪惡的殿宇之中，肆意吞食着世界中源源不斷的惡念。
而那些魔鬼們，羣龍無首，那罪惡的殿宇，尚缺一位罪惡的王。
世上的惡念有那麼多，魔鬼們也將短短時間內如同蝗蟲般繁衍，出現一位鬼王是遲早的事，與其任由它們自行誕生出一位不受控制的王，倒不如挑選出一位知曉服從的王，這樣一來，一切都能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在縱覽了世間萬國之後，席勒思的目光緩緩停住了。
那個王國，幾乎與整個世界相互隔絕。
凡人們的王國如同大樹，土壤是怎麼樣的，大樹上便結出怎麼樣的果子，而那王國的土地，超乎想象的貧瘠。
那便是放逐者們的土地。
自努米爾達帶領邏各斯人離開努斯王國之後，這國度便在大海的彼岸上拔地而起。
精靈們原本期望着一個新的世外桃源，可這土地的貧瘠，卻超乎了他們的想象，即便是古言的存在，也無法扭轉這一局面。
而努米爾達死後，繼任的羅列王宣稱聖君被毒蛇所蠱惑，如今的處境，乃是因他們沒有完成神的考驗。
在這等環境之下，放逐者們逐漸甘於土地的貧瘠，並形成了極度嚴酷的社會結構，惡意不斷在滋生，卻無處宣泄，被宏偉的天賦王權所壓制。
對席勒思來說，這無疑是個誕生鬼王的好地方。
無論是羅列王的謊言，還是土地的貧瘠，越是惡劣的環境，越容易結出惡的果子。
“就是這裡了。”
席勒思覽視着這王國的人。
似神者揮了揮手，將魔鬼種入到人心之中。
…………………………………
放逐者們的邏各斯王國裡。
距離努米爾達王的死，已經過了兩代人的時間，將近八九百年。
時間的磨礪下，不僅是最初的聖君努米爾達王，連羅列王都成爲了故事裡的人物。
邏各斯人們痛苦而悲哀地送別了一位又一位的聖君，他們相信他們終有一日會完成神的考驗，只要在聖君的引領下，他們腳下的土地終將獲得膏腴。
然而，歷經三代聖君，放逐者們的期盼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
但那又如何呢？
自努米爾達王的死開始，他們早就習慣了期望落空了。
這片貧瘠的土地徹底改變了精靈們原有的生活，努斯王國的美好回憶從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記憶裡逝去，化爲了史詩中單薄的字句。
瑞貢德站在高高屹立的礁岩上，望着海浪一遍又一遍地撲打着懸崖。
他是祭司之子，而他的子孫也將是祭司之子。
在環境的塑造之下，放逐者們的邏各斯王國早已變得跟努斯王國不一樣了，聖君崇拜遍佈王國的每一個角落的同時，血緣崇拜也隨之而來，邏各斯人們開始相信，義人的子嗣仍是義人，歹人的子嗣仍是歹人，而越高貴的血脈，就越能得到神的庇佑。
比起同一種族的努斯精靈，放逐者們的社會結構，更像是氏族制度下的矮人。
而身爲祭司之子的瑞貢德，天生無需從事種種低賤的體力勞動，他的日常生活，就是祈禱、誦經、學習儀式，爲王國祈福。
除此之外，他就清閒了，沒有別的工作要做。
漫長的壽命，以及漫長的清閒時間，讓瑞貢德有太多太多的思考，他天生聰慧，因此常常迷茫，他父親說，這正印了《努米爾達史詩》中的經文——因爲多有智慧，所以多有愚昧。
瑞貢德對這句話感同身受，也極爲認同。
站在礁岩之上，瑞貢德思考着經文中的話語。
“這世上，有義人又有歹人，人們總將他們對立，可我看，沒有歹人，又要義人來幹什麼。”
瑞貢德自言自語道。
正如同每一位祭司都會鑽研經文的含義，瑞貢德也在履行着自己的天職。
似神者注目着這個邏各斯人，他很是滿意。
在這世上，爲了作惡而作惡的人，他們的惡行往往只能侷限於一處。
然而，
爲了行善而作惡的人，他們的惡行卻會釀成滔天大禍。
儘管有些爲了行善而作惡的人成功了，而且爲數不少，然而部分人的成功，遠遠不足以彌補大禍的窟窿。
這就是席勒思爲何跟麥思亞說，人即便要攀升，也終會墮落。
眼下，在席勒思看來，瑞貢德就是這樣的人。
在一重又一重地浪濤聲中，席勒思伸出手，暗暗地將瑞貢德的惡念具象化，種下了屬於他的魔鬼。
瑞貢德什麼都沒有察覺到，他仍然面對着一重又一重的浪濤，默默地思索着，而且越來越沉浸在思索之中。
一瞬之間，他的腦海裡產生不計其數的想法。
連瑞貢德都爲此感到驚訝，自己好像靈感突然迸發一樣。
身爲祭司之子，瑞貢德當然不會放過靈感迸發的機會，他不斷地去深入思考，然後將一個個想法都記在心裡。
浪潮不斷地拍打着，懸崖上留下光滑又坑坑窪窪的凹凸，日光漸漸昏暗，天空一言不發地下起雨來，紛紛地飛揚在海水裡頭，微揚的青草，在雨水中黯然失色，落寞地低垂頭顱。
礁岩上，
瑞貢德突然揚起了臉，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發覺雨不知何時落下。
“是啊！”
他好像捕捉到什麼想法，感嘆之後，轉過身去，默默地走下礁岩。
祭司之子的背影離開了，回到了放逐者們的王國之中。
自此以後，放逐者們的邏各斯王國將再迎來一次分裂。
遼闊的大地之上，將出現一羣忠於罪惡的種族，他們皆生白髮，皮膚或幽藍或黑暗，世人們往往認爲他們與罪惡媾和，與魔鬼簽訂契約，他們自稱爲卓爾精靈。
而他們，有一個更爲人熟悉的名字——黑暗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