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A大校園裡瀰漫着一層白茫茫的霧。
路燈晦暗的亮着,給沉睡中的每一處都籠罩了一層淡黃的濾鏡。
趙謹先不去往常和宋垚一起晨練的操場了,打算轉道去另一個場地。要路過食堂, 運送食材的大卡車停在路邊, 穿着食堂制服的人們已經在哼哧工作。
他呼了口氣, 轉身回到熟悉的那條路。
趙謹先這幾天睡得不大好, 頭昏腦漲, 帶點重影。
他穿着一身灰色運動裝在霧色裡穿行。重新路過男生宿舍,轉彎,小跑前進。
他看到了穿一件大棉襖戴着帽子全副武裝的宋垚, 衣服穿得超厚,兩條腿曲着, 遠遠看去像黏在座椅上的蘑菇。
趙謹先死命揉了把手, 她到這應該與他無關。目不斜視地逼近。
宋垚聽到腳步聲, 站起身,“趙謹先。”
趙謹先看了宋垚一眼, 她雙眼浮腫,有可能是哭的,有可能是睡前喝了太多水。他小跑向前,很快擦過了宋垚。
趙謹先往前跑了十來米,腳步逐漸放慢。他有那麼一絲想停下來回頭看的衝動。
這時, 他聽到右後方跑步和喘息的聲音。
她跟上來了。
趙謹先跑到操場, 足球場上已經有國防生在晨練。
他在壓腿時偶爾會對上宋垚的目光, 跟初相識時一樣小心翼翼, 像在溪水旁汲水的無害的小鹿。可是她明明是冷酷的那一方。
他跑了10圈, 路過宋垚身邊兩遍,那之後, 見不着她了。
趙謹先跑完步,汗水浸透了最內層的背心。舉目四望,已經沒有宋垚的影子。就好像這個疲倦清晨只是他的幻覺。
他心情複雜地往外走。走到網球場,見宋垚坐在一個石墩子上,手裡拿着兩瓶水。
宋垚說了這個清晨的第二句話:“趙謹先!”
她將水遞給他。他沒接。
趙謹先的怒火莫名起了苗頭。他這次走得非常決絕,宋垚跟不上他。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晨霧裡。
宋垚跟不上,靠路邊呵了口氣搓手。她昨晚哭了一整夜,頭一回這麼優柔寡斷。
這一世的趙謹先不是上一世的趙謹先,爲什麼要用上一世的錯誤來懲罰他?有了這個念頭,想示好的心思宛如發瘋的藤蔓爭搶地盤。
但趙謹先這態度,反倒讓慫慫的宋垚鬆了口氣。她是硬不下心,但心底又畏懼跟病嬌相愛。他不讓她接近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
宋垚到鹿港小鎮時葉蘭生已經等在靠窗的位置了。這裡曾是上一世的他倆經常約會的餐廳。
她想不通葉蘭生爲什麼在這個時間段約她見面,還說是很重要的事。
坦白講,葉蘭生在她這一世的認知裡一直是“趙謹先的室友”,但說到室友,怎麼都是楊子昂關係更近,楊子昂借向嘉麗之口問宋垚的想法,什麼情況都沒問出後就不再理她了,反倒葉蘭生與她聯繫,到底是什麼事呢?
他突然加入戲劇社,又是爲了什麼?
如果再往前追溯一些,他在鵬堂山時也挺奇怪的。
宋垚懷疑自己是疑鄰盜斧,不再想這些,走上前入座。
“喝點茶。是你喜歡的安吉白茶。”
葉蘭生甫開口,宋垚就覺得這個男人今天要搞事。他怎麼知道自己喜歡喝什麼茶?
宋垚解圍巾的動作遲緩兩秒,瞥了對面一眼,這才慢慢脫下大衣。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打底,讓葉蘭生想起一些事。
葉蘭生狀態也很不好。嘴脣起了白皮,皮膚乾燥得泛紅,黑眼圈很重,跟以前陽光健康的樣子迥然不同。
宋垚打算叫服務員,葉蘭生說:“菜我已經點了。”
這就更奇怪了。
似乎看到宋垚毫不掩飾的疑惑,葉蘭生不急不忙補充道:“我們約好下一次吃鹿港小鎮,都沒來得及。”
“是啊,沒來得及吃你直接被調去海外了。”
話音剛落,宋垚意識到不對勁。她擡頭見葉蘭生神情悲憫似笑非笑的模樣,不敢置信道:“你、你也重生了?”
“你果然有上一條世界線的記憶。”
什麼玩意兒?世界線?葉蘭生怎麼跟張文清一個論調?
試探宋垚過後,葉蘭生神情平靜,看起來更像無慾無求的佛了。現在的他與上一世的他氣質大相徑庭,宋垚摩挲着茶杯,問:“什麼世界線?”
葉蘭生想了想,“你就當我是重生了吧。”
“哦……”
“你從哪一年重生回來的?”宋垚回憶了一下她臨死前標誌性`事件,“伊朗跟美國打起來了嗎?”
“你死的那年吧。”
說到這一句,走到桌前來上菜的男侍應生狐疑地看了兩人一眼。
“哦……”宋垚心神一凜,有一個大膽的猜測,莫非葉蘭生是殉情?!乖乖,不至於吧,她和他之間感情很平淡,純粹爲了過日子和應付長輩。
兩人沉默,侍應生走了。宋垚有點心虛,急忙喝了一大口茶。脣齒留香的白茶味道熟悉。
“對不起!”葉蘭生忽然道。
“別別別,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我才應該說對不起,對不起啊葉蘭生,不過過去的都過去了,後來我們不都找到了別的……”
“宋垚,你想多了。”
“啊?”
“你以爲我約你出來幹什麼啊?我之前記憶恢復不全,對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現在網上那些叫囂的帖子全刪了,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對不起啊。”
“是你搞的鬼?”
宋垚有點惱火,“這嫺熟的公關技能,果然是經歷過被熱搜支配時代的角兒。”
葉蘭生眼底是苦的:“我今天特意來賠罪,以後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說。”
明明發生在她身上的變故,他怎麼瞧着比她還狼狽。到底誰纔是受害人。
那時候宋垚還以爲葉蘭生不過跟她一樣,受了重生記憶恢復不全的烏龍。她想想自己乾的那些事,覺得葉蘭生做的也無可厚非。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
宋垚覺得葉蘭生最近可能沒太休息好,說:“吃飽喝足後你回去好好睡一覺。”
葉蘭生點頭。
宋垚問:“你是良心不安嗎?哎,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重生這個事情說白了就是玄學,及時挽回就行了。”
葉蘭生方纔一直低着頭,這時候擡眼,把宋垚的話送回去:“及時挽回。”
***
宋垚蹲在物理系大樓外的雕像旁,也不玩手機,也不聽音樂。
趙謹先離開實驗室已經很晚了,迎面而來的冷氣刺得腦門發疼。他邁着大步子走出去一截了,返回來。
宋垚這時才注意到他出來了。
“趙謹先。”她喊了一句。聲音跟早晨有點不一樣。
“宋垚,你真的很奇怪。”趙謹先說完轉身就走。他還想說你冬天蹲在這是不是瘋了,但是最後也不過拋出這不痛不癢的一句話。
“趙謹先!”
宋垚站起身,兩條小腿像沒了知覺,酥麻酥麻的,剛走出一步手已經放在了雕像上,實在站不穩。
他越走越遠。
宋垚突然就哭了。她剛下定決心別瞎矯情,珍惜這一世的他們,她的小揹包裡還放着從圖書館借的幾本心理解讀的書籍,打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趙謹先!”聲音帶着哭腔。
她的話在黑夜裡傳得很鋒利,讓趙謹先直接停下腳步。
宋垚瘸着腿上前,走到他身後了腳底板仍有久蹲殘留的刺痛。
“趙謹先,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我知道你從小到大經歷過千奇百怪的告白,但我會用時間向你證明我是其中最長久最誠懇的一個!我知道你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知道我自己在不自量力,但是我就是想靠近你,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我想看到你的臉,聽到你的聲音,想和你說話,想和你一起走過人生的春夏秋冬!”
這一次和初次激情告白完全不同。
趙謹先身子挪動,發現動不了。他衣角被宋垚拉住了。
“鬆手。”
“不鬆。”
……
宋垚鼻涕眼淚流了滿面。
“你不鬆手我怎麼轉身?”
宋垚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放開手。她都沒能看清他的表情,就已經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對她仍然那麼包容。
“下不爲例。”趙謹先聲音暗啞。
***
這麼晚,A大隻有一家食堂營業了。
宋垚吃着熱乎的羊肉泡饃才覺出幾分真實感,盯着對面自家男人的臉傻笑。趙謹先倒比以前沉默。
宋垚問:“明天有時間嗎?”
他點頭。
“跟我去個地方。”
又點頭,沒問去哪。
但是真被宋垚牽着手帶到了Z山寺門口,趙謹先還是有點疑惑的。
宋垚熟稔地買了香火,給趙謹先分一半。她上臺階時牽着趙謹先的手,不用看地圖,對別的樓閣也不感興趣,直奔大殿,像是對這裡很熟悉。
宋垚轉着手腕,在蠟燭上將兩人的香火都點燃了。“來跟我一起拜一下。”
“你知道這是迷信。”他小聲說。
“我只是想感謝一些緣分。”
趙謹先張口,被宋垚打斷了:“好我知道緣分只是小概率事件而已。你就當,就當陪我吧。”
趙謹先不說話了,站在宋垚身旁學她動作。
這一刻着實美好,宋垚的心底被感恩充溢。她將香插進爐子,旁邊東倒西歪的燃着其他香客的作品。
宋垚忽然捏住了趙謹先的手,“趙謹先,這一輩子請你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