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林間,雨聲漸大。又是一道閃電,劃破長空。
電光下,楊陌策馬疾馳,身後的嘲風弩七零八落,方纔招架了多狸那一刀,還沒斷成兩節,已經該去讚歎墨門的真材實料。比起面具女子輕描淡寫般揮出的那一刀,楊陌在鉅子山上挨下的所有試煉,都有些溫柔過頭了。
楊陌心有餘悸,卻也激動地發抖,能與如此高手較量,求之不得!
行家搭搭手,就知有沒有。從方纔那一擊楊陌就知道,別看自己是男人,如果生死相搏,也不是那女子對手。不管再怎麼不想承認,此時也只能走爲上策。
雨聲瀝瀝,夜已深,天色渾濁,雨水輕調,攪成一片混沌。這林中伸手不見五指,楊陌也不敢繼續策馬揚鞭,只能小心翼翼地便步緩行。
自從楊陌奪馬逃跑開始,跑了少說兩三裡地,不出意外,應當是已經甩開了那戴面具的神狸女子。眼下深夜暴雨,比起貿然行動,不如在林中躲藏到天明,再回雲中城去。
計劃到這兒,楊陌還是嘆了口氣,把那殘破的嘲風弩扔到一邊。按墨門不成明文的規矩,廢棄器械,理應銷燬,但眼下大雨滂沱,想要銷燬也不是容易事。只能等逃回去之後再行焚燒。
看着這破銅爛鐵一樣的嘲風弩,楊陌心裡鬱悶起來,要是有一把趁手的神兵利器,哪裡還至於被追殺的如此狼狽?
楊陌緩了緩神,翻身下馬,腳還沒站穩,就聽到背後一陣沙沙作響,在一片雨聲中,細微難覓。楊陌本能地感覺到危險,身體反應還在大腦之上,猛然轉身規避,只見眼前一道蔽目刀光,從萬千落葉中直指楊陌,楊陌借勢卸力,倒在地上,肩頭一陣刺痛。
而那模糊的黑影輕咦了一聲,似是沒料到楊陌能躲開她這勢在必得的一擊。這一刀雖說不講太多技法,但要是楊陌反應再慢那麼半拍,恐怕就不是受點皮肉之痛這麼簡單了。
“陰魂不散!”楊陌暗自罵道,爬了兩步,連忙起身,拔出腰間小刀。此刻林中已是一片漆黑,楊陌想反擊也是有心無力,而多狸靠着自己與生俱來的巫術天賦,佔盡先機。
早在第一刀驚雷乍起的時候,多狸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握住了那嘲風弩的斷絃,滴下的幾點血,灑在了楊陌的衣服上。
神狸巫術,以血爲媒,可通天地。
所以楊陌自顧自的跑出了好幾裡地,多狸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只是在等楊陌精疲力竭,放下警惕的那個瞬間。卻沒料到這少年模樣的武者,卻能有這樣的身手,避開了自己雷霆一擊。
二人稍微拉開了距離,都更加重視對方。雨勢更大,雨水順着楊陌狼狽的發尖,鋪面而下,楊陌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就是這轉瞬的空隙,多狸已經飛身撲至!
楊陌大驚,這是堂堂正正的一刀,刀法大開大合,如此凌厲!不過,他卻從多狸的刀法中看出了些破綻,這草原的刀法,比起墨門千錘百煉的武技來,豪勇有餘,細節上有所欠缺。當然,這也和場合有關。草原的刀法更適應千軍萬馬的搏殺環境,大開大合簡單實用。墨門多是以少敵多,以一敵十,所以更強調技巧。在當下這種場合,倒是墨門的刀法更適合。
楊陌咬緊牙關,反握短刀鋌而走險,與多狸短兵相接。所謂一寸短一寸險,楊陌以貼身近戰的纏打方式,讓多狸的長刀無用武之地。
漆黑深夜,刀光隱晦。周遭的樹枝藤幹,硬生生被多狸削出了一片空地。
短時間不能得手,多狸也不着急。相反倒是因爲白刃時刻從身旁劃過而感到莫名興奮,享受這種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覺。神狸戰士天生驍勇善戰,軍伍刀法雖然霸氣凌厲,其實卻不講太多章法。多狸出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能和墨門的武者一較高下,知己知彼,方能精進,反倒希望這少年能更成氣候一些。
又是一刀,楊陌身側的參天古樹傳來一陣吱呀作響的哀鳴,轟然倒下。
多狸一刀斷樹,心中卻是一驚,這一刀走老了,自己露出了破綻!
她急忙收刀護身,和對手拉開距離,嚴密戒備楊陌的突襲。誰知這時楊陌不再戀戰,翻了兩個筋斗,退到一旁,頭也不回的背對着多狸,向着遠方跑去。
多狸氣惱不已,正殺的起興,怎麼就跑了?她正要追擊,卻清晰地聽見,那少年翻身撤去的時候,發出了一聲輕笑,心頭一凜,腳步一轉,當即收刀後撤。
隨後,一聲巨響,振聾發聵。
墨門詭雷,用途衆多,主要有轟火詭雷、擒煙詭雷、春曉詭雷。
轟火顧名思義,就是炸彈,簡單粗暴。擒煙雷能放出煙霧,刺目激鼻。春曉詭雷,則是陳思賢少年時代就着擒煙雷一拍腦門發明出的新武器,無氣無味,能催人入眠。
楊陌心知自己的武藝不敵對方,即便能支持一時,時間一長也要落敗,早就把取勝心思放在詭雷上。在交手過程中暗自將詭雷拔栓,撒到四周。樹林裡漆黑一團,兩人縱然能看見對手,但那小小的詭雷,哪裡發現的了?
見偷襲得手,楊陌停下腳步,轉身正對那一片瀰漫的煙霧,咧嘴一笑,解氣地拍了拍手。
這些詭雷,是楊陌從暗寨裡偷來的,說實話,他自己都沒弄清楚這些雷如何分類,只管全扔了出去。而看着那騰天而起的煙霧,楊陌也有些後怕起來,要是拉栓之後,退遲了半步,自己恐怕是要和那神狸女子一併陪葬了。
不過,那神狸女子也沒能葬的下去。
楊陌甩出了一堆詭雷,卻就那一顆轟火雷,炸了個響。其餘的都是些擒煙雷、春曉雷。在這風雨飄搖之中,效力又減了大半,不過勝在雷多,還是讓多狸一時沒了動作。
多狸一扯麪具,扔到旁邊,捂着嘴,眼神飄忽,不知爲何竟有些神志不清起來。心裡暗暗地咒罵,這墨門器械,都是些什麼貨色?
嗆了一口煙,多狸只覺得喉嚨又痛又癢,痛苦地俯下身,劇烈的乾咳起來。聽見這咳嗽聲,楊陌心裡大喜,看了一眼多狸的方向,隱約能看見一道柔弱的人影,跪伏在地上,正搖搖晃晃地準備起身,楊陌對那人影喊道:“大丈夫不乘人之危,今日勝負,他日再分!”
說罷,楊陌一頭扎進森林之中,拔腿就跑。
多狸心裡又罵一句,嘴上討便宜的傢伙,還說什麼大丈夫不乘人之危,有本事你近身來試試?但這煙霧着實煩的緊,一時間,多狸也難追上,勉強喘了口氣,便默唸咒語,調動巫術。
然而,留在楊陌身上的那道血痕,也在滂沱大雨之中慢慢淡去。
炸雷之下,多狸曾剎那間看到了那少年稚氣未脫的面龐,聽方纔的聲音,也不過和自己一樣年紀。多狸身爲大巫之女,天生法體,魔武雙全,當然有些自命不凡。卻沒料到今天被一個年紀相仿的年輕武者擺了一道,被他逃走。
“呸!”多狸抹了一把臉,憤憤地朝來路走回去。
而要說不甘,那一路遁逃的楊陌,感同身受。
最後關頭,楊陌用墨門詭雷勉強扳回一城,但全程被動挨打,心裡不知多憋屈。雨水淋在身上,那些擦傷劃痕,都冰涼涼的疼。武者出道第一戰,就打的丟盔棄甲,鼠竄林間,楊陌心裡,也不是個滋味。
楊陌甩了甩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朝一日,他定會朝那身手非凡的神狸女子討回來!
這一跑,就又是幾裡地,不曾停歇。
丟了馬匹,想要在這暴雨之中徒步逃回雲鸞峰,談何容易。好在楊陌受傷不重,又天公作美,雨勢小了些許。楊陌行到一處山丘,實在是無力攀爬,這才頓下腳步,疲意上涌,猛地跌坐在地。
矇矇亮光,試圖隔着厚重的雲層,揮灑在蔥鬱林間。楊陌回頭望去,風雨中一片竹木蕭瑟,方纔激戰的地方,已經找不確切。環顧自周,天明瞭些許,卻仍然看不見雲鸞峰的方向。
楊陌有些恍惚,站起身,搖搖擺擺地找了條緩坡,走下山丘,還不忘順便挖了點野蕨菜,嚼在嘴裡,聊以充飢。
又走了半里,雨勢漸停。雖然天色晦暗,但也能勉強辨別了方位。看見雲鸞峰的山頭漸漸浮現在水霧朦朧之中,楊陌只感到心絃一鬆,下意識的微笑起來。
雛鳥初飛,歷經風雨磨鍊,總算回到了墨門的庇護之中。
雨停風不止,樹樹皆秋色。晨曦破曉,卻在天上變成了墨藍色的一片。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聲。
楊陌勉力擡眼,只看見搖搖墜墜的視野裡,有一匹駿馬,疾馳在墨門棧道之上。
“沒死呢?”高三郎的聲音說不出是寬慰還是惱火,找了楊陌一夜,卻看到鉅子之子、自己剛收的預備武者就半死不活的倒在那裡,馬也沒了,弩也沒了,渾身是傷,好在還留着一口氣。遇到什麼事兒,不用楊陌口述也能猜想個大半。
“嗯。”楊陌點點頭,難得地聽話了一會。鬆懈下來,才感覺渾身疼痛,馬背顛簸,變本加厲。
馬背上,高三郎輕笑一聲,問道:“輸了?”
楊陌回想了一番與多狸交手的細節,有些泄氣。
“嗯。”
高三郎笑着加了一鞭:“傻小子,聽我一句話,活着就不算輸!”